在晋江市金井镇溜江村东北方,循着村中小径上坡,遇见一丛栀子花,洁白晕黄,仿若时间徜徉,为所有经历镶嵌金边,又留白。我凑近,溜江村的秋意自带栀子花香。
秋日的风略带肆意,天色涂绘“五十度灰”,衬托得村路、花树、小洋楼、红砖房,以及不远处随风摇动的灰绿海面愈发沉稳神秘。
继续漫步,绕过栀子花庭院,我们下坡,步入宽阔的马路。抬眼一看,斜前方上空的榕树树冠异常醒目,橄榄绿叶子密密麻麻,尽情向四方延伸。我们的脚步因行程表里的市文物保护单位的临近而加快了不少。大家三三两两到达,各自围观欣赏。
“‘塔’在佛家用语里称为‘刹’,是梵语‘刹多罗’的简称。”耳畔响起的声音,引我望向“古塔孕榕”。只一眼,我便不由想穿过它,去感受某些超越它本身的存在:这座塔为何建于此?为何称“无尾塔”……
电光火石之间冒出的疑惑,引我往一名村民身旁凑,他正讲述着“无尾塔”的历史。“无尾塔”并非建来就无尾。它建于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年),由花岗岩砌筑,拥有剑形塔尖,底层条石纵横相砌,三层四角,向上逐层收分,整座塔形似毛笔。据考证,当时塔址左前方有一块形似官印的石头,以风水玄学观论,是难得的宝地,遂有相关故事传世。
相传,明人蒋德璟的屋宅位于塔前,其仰仗妙笔,有如神助;手握金印,步步高升。崇祯十五年(1642年),蒋德璟入阁为大学士,贵不可言。后来塔刹怎会圮坏?有两番说辞。一是相较于蒋德璟家族的飞黄腾达、富贵荣华,溜江村却发展缓慢,溜江村人认为是蒋德璟独占风水,占了乡人的福气;二是蒋手下的兵将蛮横霸道,将村民晾晒渔网的地方占为纵马练兵场,时有踩坏村民赖以为生的渔网事件发生,激起民愤。于是,民众奋起,用粗大的麻绳套在塔刹尾尖,合力拆下,意指将笔摘掉;并用火烧“官印石”,交替冷水冲刷,整整三天三夜,使之裂成两半,破坏官运。从此塔身残高8.6米,塔顶尚存一圆形石鼓,被称为“无尾塔”。
圮坏的塔身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反倒留下了独特的研究价值。无尾塔塔身构造特殊,第2层四角雕方柱,中置堵石;第3层四方合石,中空穿透一直径0.2米的圆洞,外小腹大,洞口朝向东南,遥望台湾海峡。溜江村地处东南沿海,距海岸只有350米,冬季大多刮东北风。当风力达到一定等级,吹过塔洞,与塔壁产生摩擦流动,会发出“呜呼——呜呼——”的嗡鸣声。而东南沿海的夏季一般刮西南风,强台风来袭时,风向转为东北风,吹过塔洞,声响有异,附近村民可以听到。村民大多以讨海生活,天气变化,尤其是海风量级对讨海人甚有影响,重则性命攸关,轻系一家老小的三餐温饱。根据风塔作用的不同声响,当地渔民可判断出天气是否异常,是否适合出海。在历史的某段进程里,无尾塔在当地百姓心中,是不亚于神明存在的庇佑镇邪宝物。
时至今日,无尾塔已不再“闻风和歌”。它独站一隅,望尽人间朝暮轮转,度过一些破碎孤独的年月。直到上世纪初,一株榕树悄然生长在石塔中间,蓬勃向上,也穿过塔洞,枝繁叶茂,与塔同存并立。绕塔一圈,我再次仰望,粗壮的枝干几近填满洞口,整座塔身被牢牢包裹,形成“古塔孕榕”景观。想是如此,再猛的风力都难以侵入塔洞,最多就是流进细窄的缝隙,掀动几条榕须,或被原地拦截,消失无踪。而正因风力无法大幅度流动,塔洞自然不再有摩擦声响。
无尾塔与老榕紧密相拥,融为一体,是塔撑扶了榕的生长,是榕稳固了塔身的构造,方有无尾塔现存风貌,存续一方风景。“为别人尽最大的力量,最后就是为自己尽最大的力量”,作家罗斯金的话骤然浮现。无论身处何种因缘,最好的际遇,莫过于相互成就。
事物自有其存在的缘由和变更历程。古时的建筑物在岁月长河里经风沐雨,与天地日月、山川河流见证过东海扬尘、陵谷沧桑。存留的现状,是一部立体的人文史书。去靠近,去倾听,跟随时光的狂风巨浪浮沉其间,会让人摒弃琐碎困扰、患得患失,生发出无限思维,幸得以小我窥见宏观世界,重归小我,拥有自我。
返程中,栀子花香再次扑向鼻翼,浓郁广远。即使日渐枯瘦,它们仍然盛放,独享风雨星月与己身,静待离枝入黄壤。时岁斑驳,光影沉积。对于旧事物,我越发敬畏,并怀有坦诚相识的赤子之心。存在的本身,就足以动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