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剑青
我小的时候,父亲伏在屋里的地上,脊背弯成一座小小的山峦。我们便欢笑着跨坐上去,口中吆喝着:“驾!驾!”催他前行。父亲竟真如牛马般驮着我们,在房间里笨拙地挪动起来,一路颠簸摇晃,引得我们笑声连连。
那时年幼懵懂,浑然不知此中轻重,只道是场寻常游戏罢了。父亲却从不以为忤,仿佛那被压弯的脊梁里,天生就驮得动童稚所有的放肆。如今细思,父亲那时俯身入尘埃的姿态,竟如一座桥梁,心甘情愿将自己弯折成孩子通往欢乐的渡口。原来,父爱首先俯就于尘土,而后才托起我们触摸云端的嬉戏。
其实,父亲不只是沉默的坐骑。他更常是游戏中妙趣横生的核心人物。有时,他扮作《西游记》里的玄奘,手持木棍权充锡杖,引我们几个小徒儿穿行在院中;有时,他又成了智勇双全的“小兵张嘎”,带我们在田埂间追逐“敌寇”;甚至学着织女轻诉离别,令牛郎在银河此岸怅惘徘徊。
家中的天地虽小,父亲却倾注了所有热忱,使简陋的庭院化作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舞台。我们便在这袖珍剧场里奔跑、欢笑。父亲用他宽厚的手掌,为我们搭建起一座座精神上的空中楼阁。童年幻梦,竟如此真实地生长于父亲低俯的身影之上。
待年龄渐长,课业如潮水般淹没了嬉戏的时光,父亲便悄然改变了陪伴的姿态。灯下,他常默默坐于书桌旁,如守夜人般注视着我们伏案笔耕。他四处搜罗书籍报刊,图书馆里常能寻到他佝偻着翻检书籍资料的身影。他总把寻来的书递给我,说:“喏,这书好,能帮得上你。”
父亲那沉静如山的守候,仿佛将光阴都熬成无声的沃土,只为供我们细细扎根。原来,成长所需的养分,除了欢笑,更有这无声托举的专注与等候。
后来,我们如羽翼渐丰的鸟儿各自飞去,父亲却依然守候在原地,在屋后开辟出一方小小的田园。四季流转,他栽种番薯、土豆、花生……收获时节,便总执拗地塞满我们的行囊。父亲常说:“外面买的不如自家种的干净,你们带些去。”
每每我们带些礼物回家,他总蹙眉摆手:“花销大,不必破费!”可我分明窥见,他口中推拒之际,眼角细纹却已如涟漪般舒展荡漾开来,笑意温煦,将苍老面容映得明亮。原来,父辈所求,不过是儿女心意掠过心湖时,那瞬间激起的无声暖浪。
原来,父亲一生,皆在为儿女俯身作梯。童年,他俯首为马,托起我们最初俯瞰世界的欢欣;少年,他俯身伴读,支撑我们向知识深处跋涉;及至我们成年飞离,他又默默俯向土地,以躬耕的姿态,持续滋养着儿女的远方。
而今,父亲已近八旬,脊背更显弯曲了。这腰身弯折的弧度,竟似与当年驮我嬉戏时一脉相承。原来,他一生都在俯就,只为将我们举向更高远的世界。
这世间,父亲,何尝不是一架深埋于光阴尘土的梯?他们选择低垂头颅,弯折脊梁,最终将孩子托举至自己肩膀以上的高度。梯子的意义,全在于此:甘愿磨损,甘愿缄默,只为让攀登者踩过自己,去望见自己未曾抵达的辽阔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