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

我见过很多苦楝树，起初并不知道它的这个名字。里人惯称它为哑巴果子树，说是吃了它黄色的果子，就会成为哑巴，这应是谣传。我曾经捡拾地上的楝果，撕开皮，用舌头舔了舔，未有失声现象。再说苦楝果挂满枝头的时候，鸟雀慕而争啄，要是知道吃了变为哑鸟，这些生灵怎么会光顾？

苦楝果不苦，有一点甜，气味和过期啤酒类似，不算好闻。苦楝带给我的回味亦不算苦。幼时，我和玩伴用苦楝果作为弹弓的子弹，打狗打鸡打兔子。相比自行车轴承里的钢珠，苦楝果的威力要小些，但我见过玩伴用苦楝果“子弹”打下了一只正在食苦楝果的麻雀，这只麻雀可能做梦都没想到，被“口粮”害了性命。

苦楝树的果实是“长生果”，从夏天到初冬都有，一边挂着，一边落着。夏天，青绿绿的苦楝果和黄澄澄的苦楝果同挂在满是绿叶的树上，如微型的灯笼，像一枚枚铃铛。细细地看，每个果子上都有一个个小细点，和初中女同学鼻头上的雀斑相仿。在冷肃的季节里，苦楝果全变黄了，不再热闹的枝头上，它变得显眼起来。

楝长在乡野，亦长在官署。曹雪芹曾祖父曹玺在江宁织造府为官时，曾在院子里种楝树、筑楝亭。曹氏的兴衰被楝树和楝亭默默打量——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也就六十年的光景，一树荣华、一亭富贵就瞬即消散了。这府中之楝是否为苦楝？没有明确记载。但我坚信这是苦楝树，它让后人曹雪芹感到了痛心。在经历巨大变故后，曹雪芹创作出了伟大作品《红楼梦》。他经历了苦涩，却奉献了甘甜，如泰戈尔所言：“世间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苦楝树在端午节前后开花。苦楝花生得相当散漫，细细的花瓣、浅浅的紫色、淡淡的花香，有轻轻的脂粉气，总之是轻笔简写，因简单，而精微，而得趣。画它比牡丹复杂，涉及苦楝花题材的画家很少，或者说它淡泊得不想让画家染指。我见过一张《楝花图》，是已故女画家谈月色所绘。画面中一个枝头上冒出了两簇绿叶陪衬的楝花，色泽淡雅，似有芬芳扑面而来。上有其夫君蔡哲夫题诗，诗中之句“风信到楝花，依然发故林”，我一直记得。借助笔墨，楝花成了“恋花”，艺术里常见妇唱夫随。

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苦楝树开花之际，宣告着一个春天的斑斓彻底褪去。但一切还会重来，就像生命的河流，有潮起，有潮落，而底色，一直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