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君
初夏时节,水果店里色彩斑斓的鲜果时不时向你招手,枇杷、桃子、李子、杨梅……各种水果陆续登场。而这么多水果中,最吸引我的当属荔枝。
是啊!在这个追求质量、讲究口感的时代,谁人不赶时令?谁人不爱鲜果?可最让我怀念的还是十几年前那一颗颗黑皮荔枝……
“阿妹仔,放学了没?出来下。”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是少有零食的,每次听到这声音我就兴奋地出门迎接,我知道阿婆又给我送好吃的了。那时我很好奇,为什么她的黑布袋里总有那么多品种不一的零食。直到我上初中,才觉得这份“爱”有时也会变成一种负担。
我离家到二十几公里外的县城读中学,两周回家一次。每次阿婆都算好时间,紧赶慢赶见我一面,顺带将她这两周里意外得来的各种“美味佳肴”给我。而这所谓的“美味佳肴”可能是被北风摧残得硬邦邦的粿,也有可能是发了霉的粽子,还有表皮如同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的苹果……
每次我和阿婆见面的场景似乎一成不变,显然我对这些东西的嫌弃程度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变深。但我始终没有捅破这层纸,毕竟这是阿婆省吃俭用留给我的,直到那天……
“阿妹仔,有在家吗?”阿婆再一次用她那略微颤抖的声音低声叫道。
我从客厅出来,就看见阿婆驮着那被岁月压弯了的背,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放在肚前的那个黑布袋,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见了会被抢了似的。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开心地从黑布袋里拿出几颗荔枝,嘴角上扬地念叨着,这是她上周特意走十几公里路回娘家摘的新鲜荔枝。但在阿婆还没打开黑布袋前,我就已自行脑补了一周前所谓的新鲜荔枝到现在可能已惨不忍睹。
我用各种理由搪塞着,比如刚吃完饭肚子很饱、最近很上火不宜吃荔枝……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她竟执意要我当面吃。阿婆熟练地打开黑布袋,我两眼盯着那袋子,期待里面的荔枝不至于质变得太严重。但在看到荔枝的那一刻,我还是愣住了。原本鲜红的荔枝外壳,已变成坚硬的灰黑色,果蒂处还渗出泛白沫的汁液,空气中泛着一股发馊的味儿。可阿婆好像满不在乎,还一脸得意地说:“你看,一个个个头那么大。”她甚至还亲自剥皮,可这更进一步增加了我的厌恶感。只见阿婆坐在椅子上,把黑布袋放在腿上,左手拿着荔枝,右手大拇指往下用力一掰,“咯噔”一声,荔枝皮裂开了。而阿婆那黑乎乎的大拇指,就插在荔枝肉里……阿婆顺手扔掉荔枝皮后,把果肉递给我,右手习惯性地往自己衣角来回擦蹭着……我的手僵在半空中,颤颤巍巍接过荔枝后,将手缓慢地放在大腿上,思绪万千。阿婆又剥了一颗,刚要递给我,却发现我并没有吃。她满脸堆笑地说:“赶紧吃。”但我依然纹丝不动。
我默默坐着,一手拿着荔枝,另一手拽着衣角,脑袋瓜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要不我直接和阿婆说,以后不要再带东西给我,反正都没吃甚至扔掉。不行不行,这会伤阿婆的心,还是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此刻,我竟觉得如果我从未拥有这份爱多好啊!
“婶婶啊,你以后有好东西就自己趁新鲜吃了,不要想着留给她吃,这孩子现在变得很挑食,新鲜水果都不吃,更何况你这发黑的荔枝呢。”我妈妈一边放下农具一边说道。
我庆幸妈妈回来得及时,立马站起来顺手将荔枝递给妈妈,说了句“我得回屋写作业”,就头也没回地走了。我不敢看阿婆的眼睛,也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离开我家的……
我进入初三,学业更紧张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阿婆依然会把她觉得最好的食物送到我家里。我很久没再见到阿婆,对她的这份爱似乎也渐行渐远了。直到中考结束回到家,我无意间问妈妈:“好像很久没见到阿婆了?”
“她过往(去世)了。”我愣住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什么时候?”“在你中考前两个月,因为要考试就没告诉你。”妈妈淡淡地说道。
这一瞬间,我觉得头顶上的天空笼罩着一层阴霾。那竟是我与阿婆的最后一次见面,而我,却伤害了她。
我默默地走回房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阿婆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在我小时,由于家里人手不够,爸妈每个月花十几块钱雇她帮忙照看我。听妈妈说,阿婆非常喜欢我,后来都不愿意收钱,妈妈只好每月都给阿婆带点米、鱼、肉……
隔天,我特意让妈妈从集市上买了些新鲜荔枝回来,搁置五六天,等荔枝皮变黑后再品尝。我知道,这荔枝不管放多久都不会再有阿婆的味道。但每年一到荔枝季,我都会重复着这看似“自我救赎”的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