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愿斌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1200年前的冬天,一位樵夫驮着黄檗,也捎上王维仅仅百余字的短信。他给山中人裴迪带去一个“轻鲦出水,白鸥矫翼”的春天,也给世人留下一幅“露湿青皋,麦陇朝雊”的水墨丹青画卷。
如果说秋天是山峦的中年,那么,春天就是它的童年少年。春花烂漫、春鸟快意、春水澄澈、春风多情。一个人在山中,像一株行走的茶树,不知不觉间,身心也被染绿了。聆听流水淙淙,偷学鸣禽欢唱;可以低吟,也可以高歌。偶尔的放肆和释放在春山眼里都算不上什么,山的年岁连它自己都不记得了。唐朝古道、宋人石刻,不过是后来的事情。春山太古,唯有青岩幽洞古刹尚余些许记忆。
春山是希望、引领。我喜欢一遍一遍踏入春山,一遍又一遍驻足流水。在深潭磐石落座,我朗诵古今诗篇,也默读万亿年无字的天书。我潜心练习心中的文字,用雪泉洗濯,用流水打磨,用珠露和云雾感化。我的身心幻化成崖头的一捧绿、一抹红,在春天萌发,在春风春雨中生出渴望。
春山是历练、磨砺。登山人是艰辛的,要拔高自己,就须卖力而行、勇于攀登。更多的时候,古道无人无景、无可择食。脚底是垒石,肩外是断崖;苍松挂于绝壁,古藤荡于险峰。人无可倚侍时,唯有回归四条腿的猿猴时代,向山而行、向下俯身。
春山也是抚慰和涅槃。群峰不会辜负人,总会在海拔更高处,给予摇篮般的呵护与体验。
有时,登山者面前是一堵悬崖、一道瀑布。“断崖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玉案赤文字,世眼不可读。摄身凌青霄,松风拂我足。”这是谪仙人行于巅峰时的体验,也是青山给予他的拯救和疗伤。在身处困境的避地,五旬李白依然高蹈着浪漫的长歌。春山无尽,短暂的生命也可以书写出岚光无穷。
有时,登山者面前是漫山云霞,抑或遍谷寒枝。岭上映山红红遍山野,像仙人的锦缎,也如海市蜃楼。人在花树下,蜂舞群芳丛。眺望远山,深红还在痴绝处。这时候,人也想慢下来,希望做一株杜鹃的老根,紧紧抱住一方崖土,缓缓生长,长成盆景,一百年、不远行。缓慢地生长自有历经沧桑的时候,当冰雪降临之时,老树的寒枝不断被折断、修剪,它们在春风里诊疗、复原,把疼痛抛于幽谷。
有时,登山者面前一无所有,唯余茫茫云海、寥寥长空,“高处不胜寒”。此时,俯瞰来时道路,掩没于林梢;遥望征途起点,隐现于鸽笼。登顶者油然生发出苍茫之感,脱口而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既有上春山,就有“归去来”。苏东坡曾写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未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庐山烟雨是化解苏东坡“千般恨”的不期迷雾,也是还原“别无事”的绿意丛林。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布谷空啼,春山在望。向山而行,踏上春山,就是重塑自我,超越既往,开创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