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玲
春天来了,合欢树尚未披上新绿,而墙角那丛蔷薇却已繁花似锦、绚烂至极。它们或缠绕于古朴的篱笆之上,或依偎在老屋斑驳的墙角,淡粉色的花朵如瀑布般自青灰的瓦檐倾泻,犹如天际洒落的一抹胭脂,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淡淡的浅红。这抹色彩总令我迷离,恍若望见故乡老屋的砖墙上,也悬挂着这样一匹流动的绮丽绸缎。
爷爷在竹椅上轻磕烟杆,发出细微的声响,檐下的蔷薇便似乎知晓了绽放的信号。故乡的春雨绵绵不绝,花蕾在细雨的滋润下悄然膨胀,直至某个明媚的晴日,猛然间“噗”地盛开,惊得廊下的家燕掠过花枝,留下一抹轻盈的剪影。蔷薇的花朵虽小,却密布枝头,粉的、白的、红的,交织着淡淡的芬芳,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卷。
有一年春日,雨水尤为丰沛,那年的蔷薇也开得狂野。蔷薇抽枝之时,红砖墙逐渐被羽状复叶所覆盖,那油亮的绿意在春雨的洗礼下愈发鲜亮,叶脉间鼓胀着暗红的芽苞,密密匝匝地遮蔽了老家的整面墙壁。粉白、浅红、深绛,重重叠叠,压弯了枝条。母亲采摘下最为繁盛的花朵,与新碾的糯米粉一同蒸糕。蒸笼中升腾的热气携带着甜香,那是故乡独有的韵味,清新而又亲切。
花香,是故乡蔷薇赋予我最深刻的印记。那是一种淡雅而深邃的气息。它不张扬,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渗透你的每一次呼吸,让你沉醉其中,难以忘怀。每当夜幕降临,月光倾洒在这片蔷薇花海之上,那香气似乎更加醇厚,伴随着偶尔传来的虫鸣,让人在梦中也能感受到那份宁静与美好。
岁月悠悠,故乡的蔷薇依旧年复一年地绽放,而我,却已渐行渐远。每当异乡的春风拂面,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忆起故乡的那些蔷薇,忆起它们在晨光中的摇曳生姿,在月光下的低语呢喃,以及那份无论身在何方都无法割舍的乡愁。
去年回乡,只见老屋已翻新为民宿,墙角的蔷薇依旧,只是不锈钢花架替代了往昔。年轻店主抱怨这花木易生虫害,不及月季易于打理。我轻抚叶片背面的细小蚜虫,恍然明白母亲当年为何总在晨露未散时捉虫——含着夜气的虫子最为温顺,轻轻一掸便应声而落。前日漫步花市,偶遇有人售卖老桩蔷薇。手指滑过皴裂的枝干,触碰到岁月修剪留下的凸起圆疤。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立于旧时光之中,蓝布衫随风鼓荡,扬起漫天花雨。
如今,我的窗台也摆放着一盆蔷薇。它虽无法展现出故乡老家墙头的磅礴气势,却在某个雨夜悄然攀上窗棂。夜雨敲打玻璃的声音,宛如童年老屋檐下的铜铃轻响。我蓦然领悟,乡愁原是一株宿根的蔷薇,即便主茎被截断,那些细小的不定根仍在记忆的缝隙里默默生长,静待某个春天破土而出,将异乡的月亮也染上故乡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