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b版:五里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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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归

子安

暮色像一匹褪色的蓝布,斜斜地垂在闽南老厝的燕尾脊上。我推开锈蚀的铁门时,正巧一片碎瓦从檐角跌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母亲从灶间探出半个身子,围裙上沾着糯米粉。她眯起眼睛辨认了足有半分钟,忽然用闽南话叹道:“阿弟回来咯——”尾音拖得绵长,仿佛要把这十年的空白都填进这声叹息里。

檐下的燕子巢空了大半,只剩几根草茎在风里摇晃。记得小时候,我总爱踩着竹梯去偷看巢里新孵的雏鸟,母亲便举着锅铲追出来:“莫爬高!”如今竹梯早被虫蛀得酥软,我仰头望那巢,倒真像在打量别人家的屋檐。母亲往我手里塞了碗花生汤,碗底沉着剥了壳的龙眼,甜津津的汤水漫过舌尖,却浇不熄喉头那团哽着的涩。

红砖墙上还留着铅笔画的刻度,最高那道只到我的胸口。母亲用指腹摩挲着斑驳的刻痕:“你十五岁那年量的,后来墙灰簌簌地落,如今模糊得看不清了。”她转身去掀灶上的陶瓮,蒸汽腾起来模糊了白发,倒显出几分旧照片里的年轻模样。瓮里炖着老鸭面线,汤面上浮着当归与枸杞,香气像条小蛇,倏地钻进记忆深处。中学时总嫌这药膳味苦,如今却在异乡的凌晨三点馋得辗转难眠。

晚饭的时候,母亲非要把我的碗堆成小山。她夹菜的姿势还像给客人布菜,筷尖悬在半空,犹豫再三后,最后还是把姜母鸭放进我碗里,说了句:“趁热吃。”这话从前是待客用的。我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鸭肉在齿间渗出微辣的姜母味。窗外的芭蕉叶沙沙响,十年前我离家的清晨,母亲也是这样把卤蛋和肉粽塞进我的行李箱,蕉叶上滚着隔夜的雨珠。

今晚夜雨来得急,把屋檐上的滴水兽洗得发亮。我蜷在儿时的雕花眠床上,听见母亲在隔壁窸窸窣窣地理衣裳。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红肚兜、抓周用的银锁,最底下压着小学的作业本,母亲用塑料袋裹了三层。雨点敲着瓦片像在数豆子,恍惚又回到那些被她逼着写毛笔字的黄昏,砚台里总混着我的眼泪。

天井积了水,倒映着破碎的月亮。母亲执意要给我装刚摘的蔬菜,粗粝的麻袋蹭过手背,忽然发现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十年前我嫌这土腥味,如今却觉得这味道比香水更叫人安心。装好的麻袋搁在门边,和那些晒干的鼠曲草、风姜堆在一处,像座小小的告别山丘。

回城那日,母亲把平安符塞进我口袋,符角还带着体温。车子启动时,她突然追着车跑了几步,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是要飞走的燕子。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黛色山峦间的一点墨渍。

高速路旁的早山樱开得正艳,血似的花瓣砸在车窗上。手机振了振,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你房间的枕头晒过日头咯……”背景音里依稀能听见燕子啁啾,想来是南归的候鸟重又认得了旧巢。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忽然尝到咸涩的味道——原来这趟归来,连眼泪都成了客居他乡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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