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馨雅

“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轻地掠过……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这是张爱玲在散文《更衣记》里对年少无拘无束欢乐的艳羡。那一撒手的少年气，是无所畏惧穿越人群奔向前方的自由，是人生得意尽在一瞬间的自信，是欢乐的极致。那些极致欢乐的点滴拾遗，似乎还有许多许多的瞬间：扔沙包的跳跃，跳绳的花样，打水漂的水花……

那些年少的快乐从不曾因时间流逝而淡忘，好似一直在岁月那头，隔着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光阴似箭，我们都还能无缝衔接。看着已是沧桑中年的老哥，那得意的笑容，那轻盈的手势——手臂用力一挥，瓦片像一只轻盈的飞燕，“嗖嗖嗖”在水面荡起几圈涟漪，才沉入幽深的水底。围着水塘站成一圈的中年男女收住百无聊赖的拉呱，不禁拍手叫好。这蜻蜓点水的瓦片像是一只帆船，把大家的魂魄都驶进了童年时光。大家跃跃欲试，你一片，我一片，翡翠绿的水面激荡起水花，像无数鱼儿在跳龙门。池塘里的热闹惊起了草丛里的青蛙，“呱呱”几声跳将出来，一起参加这一场盛会。

欢呼声、惋惜声，此起彼伏；中年的、青年的，全都成了小小少年。小石子甩出去的当儿，大家屏住呼吸，一边数着：一、二、三、四……谁才是王者？当然还是老哥的技艺最高超。恍惚间，时光倒流，回到那个简单纯粹的童年，回到一个没有电脑游戏、手机视频的年代。几个小伙伴，几块小石头，可以玩出百般花样。捡石子、踢房子、打水漂，朴实又清澈的快乐。打水漂是男孩子们争强好胜的最佳项目，也是个技术活。挑拣小石头有讲究，扁平、顺滑，掂着有点沉的是首选，碎瓦片最佳。当然，关键是顺手。投掷角度、平衡度、力度，都要把握得刚刚好。老哥是孩子堆里会玩的头儿，他胆大皮实，什么都玩得溜。

黄昏时分，码头渡口，落日依依不舍挂在河边垂柳树梢上，河水闪着粼粼光芒。穿汗魂衫、挽裤腿、赤脚的小小少年，弓腰拾掇起小石子，两脚叉开，双腿略弯，身腰微侧，微眯了眼，用力甩出去。小石块在水面滑翔而过，若飞燕点翅，似游龙腾跃，最后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河面。这小石头在他手里，竟然像长了无影腿一般，有浪里白条的水上功夫。我笨手笨脚有样学样，石头飞出去，只听见“咕咚咕咚”声响，沉潭到底，旁边的老哥“哈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我越发苦练起来，好不容易小石头能在水里颤巍巍踮上一两脚。正高兴得意，老哥手一扬，甩出一把石子，像四散发出去的子弹，“蹬蹬蹬”全飞奔向着河对岸去了。远处已经雾茫茫一片，天暗下来，该回家了。

如今的大哥，做学问半辈子了，两鬓已然斑白。年少时候的爽朗活力已然不见，长成了沉稳内敛的样子。平素工作在外，与弟妹们聚少离多，我们更多是隔着屏幕听他嘘寒问暖和谆谆教导，果真是长兄如父。我们曾经各自怀揣梦想，奔赴自己的远方，在不同的生活里沉浮历练，年少时候的纯真快乐早已遗落在那小村镇的码头边上。还有那些关于远方的未来和梦想，如同落日下的黄昏，垂下了帷幕，只有悄然和静默。

然而，在人生的某一个瞬间，或重逢之际，或往事袭来，那些单纯快乐的开关又一一打开。曾经拥有的快乐，是生命里不灭的光芒。那些快乐，有如打水漂的自在轻狂，率性奋勇。那一瞬间的投掷，不问前路，不问因果，只等它飞奔向前。这一路掠起的水花，都是生命旅程中难忘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