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秋梅
从我记事以来,我的父亲很少陪伴我,以至于我对“父亲”一词感觉讪讪的。父亲的头发稀稀疏疏的,是那种传说中的“地中海”发型,在村里走出门,总不免被指指点点。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有一口小黄牙,是长年累月怠于刷牙所致。其中有几颗牙,是镶的金牙,每回他一说话,总是让人颇有想把他的嘴缝上的冲动。
父亲的颜色,印象中是深灰色的。早年,他是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家庭模式的拥趸。他在家大放异彩的时候,必是一月一度发“月钱”(给母亲生活费,给我和弟弟零花钱)之时。他会咧开嘴,在手上吐几口涎水,然后揩在一叠皱巴巴的钞票上,麻利地数着张数,然后让小孩把领到的月钱一张一张码整齐来,放入他指定的深灰色钱囊中。父亲说,这个钱囊是家传之宝,是在父亲年少跟在爷爷后面做生意时,我的奶奶给缝制的。钱囊的针脚并不怎么齐整,色泽暗淡也未见如何出彩,布料也是取自爷爷穿破的旧汗衫儿,但是看父亲对它爱惜的神色,应该是胜在奶奶的手工上。
父亲是海鲜批发商出身,平日在店里忙碌得焦头烂额,但是,他很少冲小孩发火。他对孩子疏于照管,我和弟弟对父亲的印象,一直是比较模糊的。但是,父亲杀鱼去腹的手艺,却让我俩叹为观止、啧啧称奇。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父亲把店里剩下的那筐鳝鱼拿回家。父亲先在一个褐色的条纹木凳上放上他自制的杀鳝装置,将一个银色长铁钉敲入三分之一于木凳中以定位,再把滑滑溜溜的鳝鱼之头固定在长钉上。父亲随后拿出一把长柄的小刀,一顿操作猛如虎,瞬间调皮穿梭的鳝鱼就“身首异处”了。父亲把剖出腹脏的小鱼截成几个小长块,放入鱼篮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到20分钟,一筐鳝鱼就处理好了。我偶然看到父亲的大拇指中间有个很硬的痂块,像鱼眼睛似的森然丑陋,上面还时不时泛些脓水。我问父亲那是什么,他笑着揩揩身上的汗水,说:“这是杀鱼时不小心喷溅到的脏水、淤泥导致烂手引起的,这造型像不像一朵睡莲?”平日在学校没见着几回父亲的我和弟弟,觉得那天父亲的形象很伟岸。
我知道父亲虽然手拙嘴笨,因此没少挨母亲的唠叨。但是,他也有光芒四射的时刻。有一个夏天,我说城里的小孩都会游泳,也吵着要去游泳馆学。父亲一听,一个月要一千元的学费,觉得性价比太低。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拉来了一车水泥和沙子,还有一车砖头。然后,就开始了他的造游泳池的工程。父亲砌的砖墙并不如专业瓦匠那样直,但也是有模有样的。再抹上水泥,一看,还是挺像回事的。游泳池落成那天,我把最钟爱的荔枝送给父亲吃。他咧着嘴说:“原来我闺女还懂得投桃报李呀?”若干年后,我回到老房子,只要看到那个灰色的水泥制的游泳池,就会回想起当年的美好。
我的父亲,今年快七十岁了,但愿他矍铄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