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郑榕

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不然。小时候，没人说我长得像父亲。除了脸形不像，父亲的脸圆圆的，我的明显偏长；五官也不像，父亲的线条是儒家的，外柔内刚，我的线条却是刚的，更准确地说，是糙的；脾性也不像，父亲诙谐、幽默，我则刚猛、好勇。

刚来晋江之初，父亲因为店里生意忙，无暇照顾我。我经常溜出去打街机，玩得兴起，夜深了也不归宿。父亲他吃定我了，总能料定我的去向，一下子就找个正着。见了面，也不吵我，站在后面看着我在那一顿操作，好歹那时候我在游戏厅还是有点名气，父亲些许给我点面子。等我发现，他一个眼神，我就屁颠屁颠跟他回家。我晓得，那是“假生气”，吓唬而已。父亲到我上小学后就很少揍我了，都是以“说教”为主，犯错了就罚我去爷爷的灵位下“面壁”。

父亲在家里，也在学着控制情绪；对外人，更是相当风趣幽默。我从小皮，疯劲大，拳头硬，出名的“小霸王”，别说与小朋友一起玩，常常话不投机就“看家伙”。那些吃了眼前亏的孩子哭哭啼啼回家找大人诉苦，家长们就找上门来，向我父亲告状。父亲总是千赔礼，万道歉，答应等“小霸王”回来，好生收拾收拾。我察知有人告状，蹑手蹑脚溜回去，跪在爷爷的灵位下，等着挨训。然而父亲视若无睹，仿佛啥事也没有发生。

是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吗？非也。父亲对邻里关系是看得很重的，“远亲不如近邻”是他的口头禅。事后见了那曾被我欺负的小朋友，他总会摸摸头，拍拍肩，好言抚慰。父亲对我的“劣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非放任自流，而是“知子莫若父”，他晓得我只是顽童意气，争强好胜，骨子里还是个仁义的孩子，知羞耻，懂是非。因此，对一时过错无须责打，重在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果然，我上学后，各方面表现都没辜负他所望。

为人处世，父亲常讲，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家子气”成不了大事。他读的书不多，但《留侯论》是他为数不多能背下来的古文，并奉为“家训”——“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2013年，我念大学，上学时因处事太过偏执，陷入困境。我惶惑，打电话给父亲，说不想念书了，干脆回家。父亲直接挂了我电话，仅微信留下数语：“你年纪轻轻一遇挫折，便松散懈怠。日后怎成大器，虽称满腹经纶，却是鸡肠鼠肚，连几句恶语都容它不下，你且记住，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夫处世之道，亦即应变之术，岂可偏执一端？”

“有大度成大器也”，这句话给了我力量。我后来遇到过更大的苦境、逆境，也都是凭了这种信念，咬牙度过。

白驹过隙之间，发现我和父亲竟然有几分相像，而且是愈来愈像。当初为什么觉得不像呢？这是因为，那时我面对的是父亲的不惑之年，以我年轻之稚嫩，去比照他岁月沧桑，当然是合不上辙的。如今我已迈入而立，五官逐渐向父亲趋同，总归是血浓于水，基因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