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夜色还未降临,夏日的阳光反射到宾馆窗户上,有点刺眼。酒店的经理小洪打电话给我说,王老师想吃什么样的小吃?我说,随便,出门走走,哪里好吃,就在那里吃。
小洪带着我,先看到一家“安海肖敏土笋冻”,问我:土笋冻敢吃吗?很多外地人不敢吃,说是虫子,害怕。我说去年来晋江就吃过,还挺爱吃。她说,那我们买两份,带上,待会儿到“王贼牛肉店”吃牛肉时吃。我先要一小份的。小洪说,要大份的,小份的味道和大份的不一样。我要小份的,是怕吃不完,因为后面还有很多好吃的。她说大份小份味道不一样,我就改变主张了,要了大份的。美食很奇怪,同样的菜大小份的味道会不同。比如,淮扬菜里的狮子头是大份的好吃,正宗;小的狮子头只能称之为肉圆子,再小一点的叫肉丸子,汆汤用的,只能做配菜用。而狮子头则越大越香,能吃出肉的层次来,吃出肥肉、瘦肉、五花肉的区别,还能吃出不同火候下不同肉的味道。大的狮子头外焦里嫩,焦嫩交错,香味丰富。小的狮子头味道就比较单一了。
很快就到了“王贼牛肉店”,这个店名有点吓人。我还未发问,小洪就告诉我,王贼是店主的名字。我说贼在闽南话里也是不好的意思吧?她说是的,但如果和姓和排行连起来,就有昵称的味道,或者乳名的味道了。她说现在老王贼老了,开不动店了,他的三个儿子都用父亲王贼的店名开店,生意都很好。我问:其他地方还有分店吗?比如,泉州,厦门。小洪说,没有,就这仨兄弟店,而且靠得很近,生意都很好。
王贼家拿手的炖牛蹄量太大,我们吃不了,就点了牛排汤和牛百叶。楼下的人很多,楼上的人很少,但上楼的楼梯近乎陡峭,因为店的空间太小,楼梯只能直上直下。楼上颇为清净,我们先吃土笋冻。小洪说,是不是味道有点怪?我说挺好吃的。她说,你们北京的豆汁儿喝起来味道怪怪的,好像有点馊。我说,豆汁儿是绿豆渣发酵过的,味道是有点酸,有点馊,一般人都吃不了。土笋冻的味道,一般人都可以吃,你不说食材来源,它的味道是人人可以接受的。小洪说,你喜欢土笋冻,我可以快递给你。我说,不用,一寄味道就不一样了,很多小吃,都适合在本地吃,一到外地就没那个味了。
正说着,排骨汤和牛百叶上来了。排骨汤煨得正好,排骨肉刚刚能脱骨,又不是烂烂的。牛百叶是涮好的,火候恰如其分,沾着调料吃,很香。
来到“大怣面线糊”,怣是闽南土语,有憨憨的、笨笨的意思。这家面线糊也是晋江的老字号,原来的老板老怣有两个儿子,是双胞胎,老大开的店叫大怣面线糊,老二开的店叫小怣面线糊。大怣小怣的面线糊味道一样,生意也同样火爆。因为前面牛肉汤喝得太多,又吃了土笋冻,我建议小洪不要点面线糊。她说,尝一口吧,味道很好的。面线糊是闽南人最家常的菜,也是闽南人最爱的家常菜。我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小洪的好意,就说,尝一口,打包带回去当夜宵吧。我点了肥肠和海蛎做底料,谁知一吃,居然松不了手,生生把一碗满满的面线糊吃完,也因此明白闽南人会如此钟情面线糊了,像老北京钟情炸酱面、老南京钟情鸭血粉丝汤一样,不仅有难以割舍的乡愁在里面,还有独特的滋味。
接着我们又吃了菜果糕、姜果糕,还吃了著名的老蔡石花膏。猛一看“石花膏”店标,以为是写错了,为什么不是糕而是膏呢?等吃完了就明白了,石花不是石头的花,而是一种海中的藻类,也叫石花草。石花膏是用石花草粉熬制成的膏,有点粉条状。用石花膏做成的四果汤清爽可口,时值炎夏,喝了一碗,心里倍加凉爽。
小洪还建议我再去小吃一条街逛逛,我说不去了,我对美食的诱惑没有丝毫的抵抗力,管不住自己的嘴, 也迈不开自己的腿,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不到美食,从根上断其诱惑。小洪笑了。
小洪,名金治。她说,像一个男生的名字,有时外地人给我打电话,都以为打错了。但在闽南,好多女孩都取名治,“治”在闽南方言中类似贤惠、贤淑的同义词。“现在的90后00后已经没有叫‘治’的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夜色渐深,空气里弥漫着小吃的烟火气,久不散去。
作者简介:王干,作家、学者、书法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生于江苏里下河,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文学创作一级。曾任《文艺报》编辑、《小说选刊》执行主编,著有《王蒙王干对话录》《汪曾祺十二讲》《人间食单》《王干随笔选》《王干文集》等。现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