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杨静雯 陈巧玲
绘制图纸、切割隔板、敲打船木……在晋江深沪渔港附近的一座民居里,62岁的杨良盾握着刻刀,全神贯注地为一艘微型木船模型拼接隔舱板,木屑簌簌落在工作台上。
不久前,杨良盾被评为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他是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行列里的一名“新人”,却也是守护了水密隔舱海船制造技艺长达45年的“老人”。
沙滩学艺
烈日寒风磨技艺
1980年,初中毕业的杨良盾跟着表兄陈芳财踏入造船行业。初入此行,迎接他的是超乎想象的艰辛。
造船工作都是在户外进行。夏天,海边气温超过40℃,木头被晒得烫手,杨良盾和工友们光着膀子,扛着数百斤的木料在沙滩上行走,汗水湿透衣衫;冬天,海风刺骨,尽管手指冻得发紫,他们仍坚守在沙滩上,细致地调整船体弧度。“一年365天,只有下暴雨才能歇工。”杨良盾回忆道,彼时,同其他手艺相比,造船的薪资更高,且每十天就可以领到一次工资。虽然辛苦,却给人踏实感。
与其他学徒不同,杨良盾的学艺之路从制作样板开始。这道工序对新手来说难度极大,师傅画好线条后,他必须严格按照要求操作,既不能锯多,也不能锯少,精准度至关重要。初学时,杨良盾拿着斧头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砍过线,也因此常常失败。但正是这种挑战促使他迅速成长,随着功夫日益深厚,他已能精准地沿标记砍削十米长的原木。
三年的学徒生涯,让杨良盾逐渐掌握了画船图、做样板等核心技艺。出师后,他继续跟着师傅造船,在实践中不断积累经验,并熟练掌握了水密隔舱海船的船体建造、结构、选料和外观涂装等技艺。
2007年,杨良盾跟着师傅陈芳财建造仿明代古木帆船“太平公主号”。后来,这艘船在跨太平洋航行中遭遇意外,船体断成两截。然而,得益于水密隔舱技术,船员们幸免于难。
所谓“水密隔舱”,是通过隔舱板将船舱分成互不透水的不同舱区,板与板间的缝隙用桐油灰加麻绳填密,确保船在受损时仍能保持浮力,极大提高了航海的安全性。“尽管船体断成两截,但隔舱没进水,船也就没有马上下沉,让船员有了逃生机会。那一刻,我才懂得老祖宗的手艺是能救命的。”这次经历,让杨良盾深刻认识到水密隔舱海船制造技艺的价值与魅力。
行业变革
转攻模型守传统
20世纪90年代,机械化铁船如潮水般迅速普及,传统木船业遭受巨大冲击。曾经30多人的木工团队,最后只剩陈芳财带领的少数几人坚守阵地。虽然铁皮船内部的木结构仍需木工建造,但造船师的角色已从统领建造转变为辅助修补,水密隔舱的造船工艺传承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转型迫在眉睫。2005年左右,中国闽台缘博物馆等几家博物馆的模型订单为他们带来了转机。“做不了大船,就做微缩模型,把老手艺‘装’进博物馆里。”杨良盾说。从造船到做模型,看似只是尺度的变化,实则难度倍增。尺度缩小了数十倍,精度提升了数十倍,一块隔舱板要分成十几片细木条拼接。“别人做模型都是直接用一整块木板,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地还原传统造船技艺。老祖宗怎么做的,我们也要怎么做,这才是我们坚守的意义。”
古时泉州素以发达的造船业而著称。据清代嘉庆时的《西山杂志》记载,唐代天宝年间,泉州地区所造海船已有“十五格”,即船上分出15个隔舱。出土文物证明,最迟在宋代,泉州所造海船已采用成熟的水密隔舱结构。14道隔舱板将船分为15个舱,隔舱板下方靠近龙骨处有两个过水眼,每个隔舱板与板间的缝隙用桐油灰加麻绳捻密,以确保各舱之间相互隔绝。
发现做船模既能保留完整的技术,又能让更多人认识这项技术后,杨良盾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船模制作。如今,他的家里陈列着大大小小十来艘模型船。
然而,这份坚守并不容易。“一艘复杂模型船的工期长达三个月,售价太高没人买,而过低则又无法覆盖工艺成本。”杨良盾说,其中的艰辛与无奈只有自己能够深刻体会。
传承愿景
聚匠授艺盼新徒
今年4月,杨良盾被评为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这份荣誉让他既欣慰又焦虑。“如今在深沪,真正会做水密隔舱的只剩下不到10个人,传承的困境就摆在眼前。”杨良盾感叹道,“真正愿意学习这门手艺的年轻人太少,只有一两个爱好者,且博物馆的订单也越来越少了。虽然我们也会走进校园进行宣传,但我始终觉得传承不能仅仅止步于此。”说到这里,他无奈地指了指案头上的工具,“这门手艺的精髓包括选料的眼光、画弧的手感、缝舱的力度等,如果不跟着师傅磨炼个三五年,根本学不到家。现在很多工序都靠经验,再不传承下来,就真的没了。”
对于未来,杨良盾有着一个朴素而美好的愿望,“我希望能在深沪建立一个非遗工坊,将老匠人们聚集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边制作模型,一边向游客讲述造船的故事。当孩子们来到这里时,他们可以亲自动手拼装小船板,体验造船的乐趣;如果有年轻人愿意学习,我们也会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
如今,杨良盾虽也有其他谋生手段,但他始终放不下造船技艺。他说,“传承人有传承人的责任,这么珍贵的技艺不能断在我们手里,得让它‘活’在人眼前。”这份对传统技艺的执着与热爱,支撑着他在传承的道路上坚定前行,为守护这一古老技艺而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