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怡方
我退休的那一年,金庸去世了。这消息传来时,我正收拾办公室里的物事,一柄龙泉剑横在书柜顶上,似已蒙尘。
这剑是三十多年前买的。彼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领了薪水后,径自跑到泉州老城区中山路工艺美术店里,花了一百多元购得此物。剑身修长,鞘上雕着云纹,拔出来寒光凛凛,能照见人脸上的毫毛。我日日悬在床头,夜夜梦见自己成了陈家洛,或是郭靖,最不济也是个段誉,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少年时读《书剑恩仇录》,红花会群雄聚义,陈家洛白衣胜雪,使我神魂颠倒。友人赠我竹剑一柄,我便在院中玉兰树下比画,枝叶纷飞间,自以为练就了“百花错拳”。竹剑轻飘飘的,打在树干上,只震下几片黄叶,倒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后来年岁渐长,读《射雕英雄传》、读《天龙八部》,渐渐明白武功高低倒在其次,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然而江湖路远,我终究只是个俗人,朝九晚五,案牍劳形。龙泉剑悬在墙上,成了装饰,偶尔取下擦拭,剑刃上映出的,已是一张中年人的脸,眼角有了皱纹。
真佩服金庸大侠,在他的如椽大笔下,江湖波涛汹涌,人物鲜活生动,让人读后过目不忘——萧峰的本色坦荡、张无忌的温和慈悲、令狐冲的洒脱不羁、杨过的热忱真实、郭靖的正道直行、胡斐的至情至性、段誉的真挚谦和、郭襄的天真率直、程灵素的深情婉转、任盈盈的恬退隐忍、仪琳的真淳至善纷纷跃然纸上。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聪明的金大侠不会让他书中的主人公在顶峰久久伫立,而是在他们历尽悲欢之后,留给世人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金大侠似乎在告诉我们,厉害的其实不是武功,而是“时间”,“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
在他的书中,演绎了不少“情义”,有师徒之情、金兰之情、爱侣之情、知音之情,让人看了热血沸腾、肝肠寸断,而他自己却犹如一个冷眼旁观者,置身事外,洒脱自如,俨然一副大侠风范。
我退休前收拾旧物,翻出一摞金庸小说,书页泛黄,边角卷起。随手翻开《天龙八部》,正看到虚竹破珍珑棋局那段,忽然想起那年去雁门关,站在残垣断壁上,北风呼啸,哪里有萧峰的影子?只有几个卖纪念品的小贩,追着游客兜售商品。
金庸走了,报上说享年九十四岁。我想起他笔下的人物,大多不得善终。郭靖、黄蓉战死襄阳,萧峰自戕雁门关,连韦小宝那样滑头的人,最后也不过归隐云南。倒是我这样的读者,庸碌一生,反得善终。
如今我年近古稀,龙泉剑挂在书房,许久不碰了。偶尔取下来,觉得沉了许多,挥舞几下便手臂酸麻。反而是那些小说,偶尔重读,在字里行间,还能寻得几许少年时的清梦。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映在剑鞘上,云纹仿佛活了过来。我忽然想起《神雕侠侣》结尾,郭襄望着杨过和小龙女远去,心中怅然。此刻我心中所感,大抵如是。
江湖已远,侠客早就不骑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