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b版:五里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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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沪往事:谈“肥”说“壑”

吴树林 画

多多

我老家深沪管人的二便叫“肥”,收粪掏厕叫“舀肥”,挑屎运溺叫“担肥”,清理恭桶叫“倒肥”,浇灌粪水叫“沃肥”……这是农业时代的语言印记。

深沪是晋江南部沿海的一个镇子。直到现在,老一辈人还习惯把狮峰、金屿(旧称狮头、土屿)两村以北叫“顶深沪”“大深沪”,包括“九十九寮”的其他地方叫“下深沪”。顶深沪号称“万人烟”,是楔入台湾海峡的一个半岛,人多地少,村民生计多靠讨海打鱼;下深沪属海岸丘原,地多人少,居民大多以耕田种地为业。尽管顶、下深沪早已地不分南北、人无论亲疏,但在四五十年前,渔区和农区生活却有很大不同。由于下深沪颇多风沙,1949年前曾有村子一夜被海沙湮没,顶深沪人便把它唤作“沙乡”。经年日久,口口相传,讹为“山乡”。

20世纪80年代初,深沪还是公社,政社合一,集体所有,农林牧副渔无所不营,工农商学兵无所不管。公社有个机构叫“卫生管理委员会”,虽然也清沟渠、扫垃圾,主业却是管理顶深沪屎溺茅厕、调配下深沪粪土肥水,直接为农业生产服务,衙门小权力大,是社里少有的创收单位,群众称之“肥管”。为多争取一些粪肥指标,下深沪的生产队长常提一筐花生、挑一担番薯,屁颠屁颠地去跑肥管的“后门”。

肥管在东路头办公,坐落在卖草场通往沪星球场的斜坡边。楼上楼下,曲尺连廊,清一色花岗岩条石砌就,当时颇有气派。特别显眼的是,大门右侧通墙白灰粉底,用木炭画着“舀肥图”——一农民手拄竹扁担,目视前方,器宇轩昂;一女子弯腰倒夜壶,俯首低眉,神情专注;地上摆着一对挑粪用的溲桶。只要经过这里,谁都得瞥上一眼,可谓吸睛无数。因为这画,肥管成了东路头的一个地标。

40多年过去,路已改,楼已拆,画还在许多人的心里。

深沪临海,土壤非沙即红。沙壤多碱,红土偏酸,改土增肥就成了农家的头等大事。20世纪70年代,化肥还十分稀罕,改良土壤主要用农家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下深沪农民常用两个办法肥田:一个是把讨海人丢弃的臭鱼烂虾腐熟沤烂。现在一斤几十上百元的虾蛄,那时连乞丐都不吃,只有喂猪、肥田、打骨粉一途。另一个是修溷建厕、担肥舀粪。记得从顶深沪东垵到下深沪土屿的乡间小路两侧,三步一溷,五步一厕,家家户户挖茅坑,端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顶深沪的屎溺就成了下深沪的抢手货。

下深沪和顶深沪都归公社管,体制却不一样。下深沪是农业队,口粮自给自足,生产自负盈亏,三餐全靠土里刨食,粪肥就是生产资料,担粪积肥也可计算工分。顶深沪大都是居民户,最多的是渔民,其次是干部、职工、教师、店员、手工业者诸色人等,发的是粮票,吃的是公粮,外海渔民每月定量可达45斤,无须种地但有肥可积。这样,顶深沪的屎溺就成了商品,不仅不出收集处理费用,还可交给肥管,按人口和年龄换“肥钱”。

肥钱是孩子们的定期存单。买几粒花生米,租两本小人书,啃一截铛铛糖,指望的全是它了。一口出一口入,一月过一月来,周而复始,旱涝保收,倒也合情合理。上初中时,我寄居在东垵下清外婆家,一座红砖古厝里住着不少邻居,其中有一个肥管女干部叫“文美”,掌管全村屎溺定价大权。尽管我未到16岁,却因这层关系,提前享受了成年人的肥钱待遇,比别家孩子能多几个钢镚儿。于是,每个月月头便都充满期待。每当文美搬出竹桌子,坐在屋檐下,戴上老花镜,摊开账本,拿来印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顶深沪有一首民谣《年兜歌》,歌谣唱道:“初一游,初二游;初三弄姿娘;初四神落地,各人找工做;初五舀肥,初六探归……”从新桃换旧符的元日,一直铺陈到火树银花的十五,一天天演绎着渔村的年俗。舀肥这种不入流的俗务,竟与庄严的神灵、美丽的姿娘一道,在祖祖孙孙的口口相传中年年吟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大年初一到正月初四是个例外,其余的日子,舀肥倒粪天天奔忙,从未缺席。

日头刚刚爬上树梢,来自下深沪的山乡人三三两两,穿行在顶深沪的街闾巷陌。每到一个厝埕,溲桶往地下一顿,扁担在地上一拄,“舀肥啰”的吆喝便响彻大街小巷,回荡沟头溪尾。有人干脆只喝一声“舀——”,拉高了调门,拖长了尾音,绕树三匝,竟也余音袅袅,仿佛高甲舞台上白鼻衙役的一声堂威,满满当当都是仪式感。于是,老阿嬷、大婶姆、小媳妇、细姑娘如听号令,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从红砖古厝和方砣石屋中鱼贯而出,或素面朝天,或浓妆艳抹,或薄施粉黛;有的金莲三寸,有的徐娘半老,有的杏脸桃腮。她们右手提恭桶,左手拎夜壶,飞流直下三千尺,“哗啦哗啦”直往山乡人挑来的溲桶中倾泻。事毕,还得端来脚盆水,操起恭桶刷,“窸窣窸窣”地把夜壶和恭桶洗涮干净,在墙脚一字排开,接受阳光的洗礼。一时间,吆喝声、说笑声、倒水声、磕碰声、洗涮声此起彼伏;五光十色的燕尾脊下,恭桶的赭红、夜壶的乌黑、墙裙的灰白,与女人衣衫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相辉映,倒也有声有色、生趣盎然。

20世纪,城镇民居大都没有卫生间,出恭入敬或靠公厕,或在自家隐蔽处摆个恭桶。顶深沪的习俗,是在老式眠床边拉一幅布帘,与眠床的帐幕构成一个暗角,正好隐藏恭桶,称作“溲桶间”。不只乡镇,即便省城也大抵如此。我在福建师范大学读书时,学校对面的康山里有一条马厂街,窄巷两旁旧洋房鳞次栉比,有的叫可园、以园,有的叫亦庐、鼎庐……一色起着典雅的名字。据说孙中山、梁思成、林徽因等曾在此寓居,许多学者、教授把家安在这里。每当熹微初上,随着倒粪车“叮叮当当”的响铃,教我们诵读“关关雎鸠”的知性女子,也和顶深沪讨海人家的女儿一样,提着恭桶从古朴小院里接踵而出,开始了一天的凡人俗务。学生愚顽,少不更事,笑把“马厂街”讥为“马桶街”。殊不知大雅大俗从来没有鸿沟,人间至美无非就是鲜活的烟火。

闽南传统重男轻女,男主外,女主内,倒肥就成了女子的专属。三个妇人一台戏,厝埕之上,俯仰之间,往往成了女人比拼的赛场、妯娌斗法的秀场。张家婶风风火火,李家媳潦潦草草,王家女伶伶俐俐,大目强的新妇恭桶刷抡得像个风火轮,虾丸坤的千金夜壶釉涮得可以见人影……此类碎语闲言,或褒或贬,或扬或抑,或赞或讥,在姑仔姨妗茶余饭后的交头接耳中品头论足,飞短流长。当家的主妇、说媒的红娘,更把倒肥当成择媳纳聘的考场,逐个厝埕暗暗寻访过去,眼睛盯紧待字闺女的举手投足,期盼从中觅得贤妻良母的人选。

舀肥倒粪不期而遇,男男女女山水相逢,难免生出一些你侬我侬的事端。林家女与蔡家男情愫暗生、忤逆私奔,水查某与缘投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花边小剧一旦上演,立马成了街谈巷议,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有个“尿盆龟”的趣事。说一美妇人墙头曝龟粿、墙脚晾恭桶,不小心把龟粿落进桶里,吃又咽不下,扔又舍不得,灵机一动就送给舀肥的山乡人当点心。那人是个“五枝须”,以为女子对他有意,窃喜之中不禁言语相挑,上下其手。谁知妇人杏目圆睁、柳眉倒竖,作色呵斥道:“尿盆龟,悾坎憨!”惹起一埕大笑,“社牛”到“社死”只隔一步之遥。闽南语把不知进退的人称作“尿盆龟”,出典大概就在这里。

顶深沪本是伸进海里的石山,地势崎岖,出入不便。半岛内外,当年只有两条路相通:一条是宫仔崎石阶古栈,从石壁山腰硬生生开凿出来,运货只能肩挑手扛;另一条是英深线沙土石路,跨湖漏沟,穿狮头村,过吐血崎,尽管坎坷蜿蜒,两旁尽是荒冢赤土,但车辆可以通行,就成了山乡人运肥的主要通道。吐血崎南北两坡极陡,即便空手走路也十分费力。《深沪镇志》说地名出自“春梅害虎兄”的民间传说。我以为想多了,无非就是夸张坡度高得吓人、感叹行路累得吐血,与李太白面对蜀道大呼一声“噫吁嚱,危乎高哉!”是一个道理。山乡人推着一个轱辘的鸡公车,满挂溲桶翻越吐血崎,冬裹风沙,夏曝烈日,既要奋力爬坡,又要注意平衡,总是如临深渊,挥汗如雨。一不小心车倾毂摧,三步之内,伏桶两具,屎溺涂地,恶臭盈空,免不了招来路人的一阵笑骂。

只要天不刮风下雨,山乡人一大早就打赤脚,挑溲桶,推粪车,身披垫肩,脖围毛巾,一阵阵到顶深沪掏粪舀肥,顺便贩些自留地里的土产和树林里扒来的柴草;日近中午,又一队队满载而归,溲桶上盖着相思树和木麻黄的枝叶,葭苴(一种草编袋子)里装着从渔船上买来的鱼鲑。农家生活几厢地一头牛,面朝黄土背朝天,尽管平顺安稳,不像行船讨海起起落落,有时人生海海,有时人生渺渺,但所有艰辛都盛在又重又臭的溲桶里,日复一日,年又一年,不管秋冬,无论寒暑。

顶深沪人看在眼里,久而久之就有了一点不屑,背地里把“九十九寮”的“作穑人”叫作“寮内表”;就连狮头、港内、埠后、土屿这些渔农兼作的地方,也一律称“表”,所谓“出了狮头就是表”是也。母亲呵斥淘气的儿童,常常骂道:“夭寿仔阁孽肖,卖去山乡养牛仔、担溲桶!”孩子耳濡目染,自然有样学样。我上初中时,同学分成两拨,一拨属于顶深沪的山头、后山、东垵、南春,另一拨来自下深沪的港内、埠后、狮头、土屿。学校后面的赤土山上,两拨人马常常以红土疙瘩为武器,沙纷飞兮石零落,矢交坠兮士争先,有时斗得大孔小裂,如同古罗马军阵前的投枪兵,让老师们颇为头疼。

记得深沪中学有个教师叫许承松,别号金祥,笔名金松,人称“嗄祥”,曾在肥管干过很长时间。据说嗄祥早年就读鼓浪屿鹭潮工艺美术学校,能工善画,多才多艺,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惜幼时患过麻风,落下一个歪嘴的后遗症,深沪人无论老少,都称之“歪嘴祥”。每次新上美术课,他总有一段开场白:“北京有个时传祥,深沪有个歪嘴祥,肥管那幅舀肥图就是我画的。”时传祥是个掏粪工,全国劳模。于是,座中学生满眼都是崇拜,再也不敢妄称“歪嘴祥”,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尊之“嗄祥先”。

嗄祥先在肥管做事时,既卖屎溺,也管茅房。山乡人到顶深沪掏厕,要按桶向肥管交钱。就像有人吃饭逃单一样,有些农民舍不得花舀肥钱,常乘酷暑“打狗都勿出门”的时候,悄悄来舀“免钱肥”。嗄祥先嘴虽歪,心却明,这一切都逃不出他的法眼,常常带着肥管的几员女将,一厕厕巡视过去。每当发现有人盗粪,女人就吊起高音喇叭一般的嗓子,慷慨激昂地大喝一声:“谁敢舀尿,坚决倒掉!”吓得偷肥者心惊胆战,作鸟兽散。后来,嗄祥先干脆用墨汁在厕所外壁涂上“不许偷粪”,后面再加上三个斗大的感叹号,先声夺人,正气凛然。

顶深沪人不事稼穑,自然无所谓“屎溺不落别家坑”。以前公厕少,天当帐,礁当墙,树枝瓷片当纸张,浩瀚悠深的大海就是四面透风的茅房。我家老屋紧挨垵下,沙滩上有一串奇石,极像被斩成五截的大鱼,人称“鲟鱼箍”。听老一辈讲,儿时开门头件事,就是到垵里找几片碗月瓷(形似月牙的瓷器碎片),上鲟鱼箍解大手,顺便翻翻石缝里被潮水落下的青蟳和石拒,人的屎尿都喂了海里的鱼虾。我上初中时,除了湾里摇舢板、摆竹排的渔民偶尔还会以海为厕,这种习俗已然不再。解决二便问题,女人用溲桶,男人靠公厕。

晋南有一句俚语“深沪毋蠓”,说顶深沪居然没有蚊子,事出反常,令人难以置信。其实,“深沪毋蠓”毫不夸张,先前基本不用蚊香、蚊帐,哪怕是蚊虫恣肆的盛夏。有人把它归功于北宋医圣吴夲的拂尘,有人将之说成唐末浪人罗隐的谶语,无非坊间传说的浪漫想象而已,不足为信,环境使然耳。顶深沪沟渠稀少,淡水匮乏,孑孓生无可恋;再加上三面临海,八方来风,气流中的盐分和矿物质又使蚊虫水土不服。此外还有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因素,就是公厕别具一格,极大压缩了蚊虫的生存空间。

顶深沪公厕大多建于20世纪60年代。嗄祥先不仅卖屎溺、管茅房,还是公厕的设计者,拥有当仁不让的版权。

闽南方言把厕所叫“屎壑”。顶深沪的屎壑通常建在村子高处、石阶崎顶、岸边桥头,或是通往港汊垵澳的路口。无论建筑样式还是平时管理,都与别处迥异,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外口人来到深沪,常把它误为“炮楼”“别墅”。多年以前,福师大美术系师生到深沪采风,画了一幅水粉画《沪江春色》——宫仔崎古栈道石阶灰黄,阶左沪江水蓝渡白帆,崎右松柏山青飞红艳,转折处几座丹屋白宇,凌空竦峙,飞檐翘角,望海观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幅画成了深沪的IP,端的是“层崖分五澳,叠屋耸孤冈”。但美术家们或许不知,画上那座恍若仙居的白色石厝,就是建在悬海礁崖上的屎壑。

屎壑大都单层平顶,偶有两层楼和“双坡曲”,通体用当地盛产的花岗岩毛石砌成,层高都在4米以上,比普通民房高大了许多。石枋铺就的顶棚上,一律竖着几根风囱,白灰抹面,下宽上窄,直恨天高,在一片红砖朱瓦中鹤立鸡群。墙体堆叠方砣,望海那面的尿槽上方开一人高的敞窗,横石压顶,斜枋作棂,连排成片,真个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地基也用条石奠造,如金字塔般层层上收;墙根部位类似版筑,内外两爿,夹心中空,每爿各开一排碗口大的通风孔,成双作对,相互错开。这种形制,既使上下、左右、内外气流循环畅通无阻,又隔断了心怀不轨者的窥视,构造十分精妙,简直是天才的发明。我的发小蔡兄告诉我,童年时每逢酷夏,他就伙同一群顽童,在屎壑投下的阴影里纳凉,团团围坐在墙根通气孔旁,一边吹风,一边嬉戏,摔扑克,卜牌仔,拍烟卡,拾鹄子,为一个“海堤”烟盒抵几个“丰产”争吵不休,无秽气之袭扰,有清风之畅快,比吹空调更爽歪歪。

当年乡镇不通水电,屎壑都是旱厕,水冲厕是大城市才有的稀罕物。肥管一帮人想出人工冲水的办法。在每排蹲位后面,用砖石和三合土砌筑一个长长的水槽,里边盛着专门从海里挑来的咸水,槽壁大书“便后冲水”。那时,鲎还无缘动物保护。从端午到白露,每每成双作对,顺潮爬上深沪湾滩涂产卵。管厕人就地取材,把鲎壳晒干做成“鲎勺”,放在槽沿供人使用,有时也摆大的“螺瓜”。1970年,顶深沪一些下乡知青陆续回返,无事可做,坐吃山空,免不了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公社便让肥管组织他们挑海水填屎壑,每天发钱一块二。嗄祥先生性多疑,深恐渎职,很怕这些刺头溜号磨洋工,就找各种借口直奔现场、直插屎壑,搞明察暗访。查的次数多了,知青们怨气冲天,就用闽南语编顺口溜四处传唱,歌谣叹道:“肥管主任叫月云,副手王从出公文;每日只发抠二银,应征青年一大群;担海填壑殷殷勤,嗄祥疑心步步巡。”我问了下度娘,当时全国职工日均工资只有九毛,比较富裕的生产队日均工分不上六角。可见,深沪肥管的确是一个很能创收的单位。

顶深沪屎壑高屋阔宇、通气冲水,海风浩浩驱浊气,咸水涩涩灭蠓蛆,全无乡下茅厕“一个坑,两块砖;三尺墙,四围边;捂鼻子,踮脚尖;蚊蝇飞,臭熏天”的窘状,便成了爱国卫生运动的一股清流。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晋江地区公署防保站把深沪树为爱卫模范,召开现场会大加推广,一时间报纸有字、广播有声、口碑有赞,“深沪屎壑”顿成品牌,四乡五里都来参观,如同当下轰轰烈烈的“厕所革命”。

时光恍惚,儿时“上壑”的体验却也难忘。尽管家家都有“溲桶间”,但男孩更乐意上屎壑。无论哪个小子在自家恭桶里拉撒,一旦让伙伴们知道了,必定会被讥为“查某体哥”,沦落为这条街上最衰的仔。长昼白日上壑,我总爱挟一本书去过“厕上”之瘾,每到精彩之处,常常流连忘返,脚酸腿麻也不舍起身。即便三更半暝闹肚子,也须舍近求远,打着手电摸黑出门,哪怕昏惨惨的巷道里海风瑟瑟、树影娑娑,何惧传说中百鬼夜行。说不怕,其实并不实诚,但暗夜独行,那种忐忑刺激实在妙不可言,正应了宋词里“欲罢还休,临行又怯,倚定画栏痴等”的意境,又好似古早小店里白发剪头师的一把银勺,惶惶惴惴、酥酥麻麻地潜进你的耳道。

谈肥说壑,看似不雅,却也不然。其实,“肥”在汉语中是很美的物事。赞赏女人风韵说“环肥燕瘦”,描绘夏天景致用“绿肥红瘦”,形容物产丰饶叫“肥田沃地”……怎么也品不出一点污秽的味道。古话说“民以食为天”,那么,拉撒再不济也应算“地”。我每到一个人地两生的所在,首先要办的事笃定两项:一寻饭馆,二找厕所。吃喝和拉撒都落实了,心才能安。

时已过,境也迁。舀肥倒粪的旧事已是明日黄花,“深沪屎壑”也如过眼烟云,代之而起的是美轮美奂的新式厕所和家庭洗手间。然而,40多年前,深沪人立足沿海渔农经济实际,利用半岛自然地理条件,修壑建厕别出心裁,良工巧艺精益求精。用古代的话说,实乃顺天承运、天人合一;用现在的话说,不就是首创精神和工匠精神吗?不也是那个年代人民群众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伟大创造吗?

庄子曰,道在屎溺。

此话着实不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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