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瑜

2021年底，安海龙山寺片区动迁，我家老屋海滨里11号也在拆迁范围内。遇到熟人，他们都在恭喜我，也许大家认为拆迁可以让财富增值，享受祖辈父辈积累所带来的回报。可是，我的心情却很沉重。这座承载着我们一家人酸甜苦辣的石头房子，即将被挖掘机推倒，从此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内心难以割舍。

清理老屋物件的时候，我发现先父的一个笔记本。父亲隽秀的字迹，记载着房子建造的时间、花费的资金、亲友的帮助，以及建房过程中遇到的一些烦心事。仔细阅读着每一页的记录，字里行间蕴含着父亲建造房子的艰辛付出，也感受到亲友的关爱相助。

笔记本记载：“1979年11月23日上午，增师、振声、启木量地画线；24日开基；25日增师测水平，继续开基。12月7日基到地牛，8日暂停。”增师，名叫颜期增，泥水师傅，当时以善砌红砖灶台而闻名安海；振声，姓颜，父亲挚友，帮忙申请到建房用地；启木，姓陈，父亲朋友，毕业于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房子由他设计真是大材小用了。房子按照三层楼房的受力要求，打好了地基，父亲希望以后能把房子建到三层。可是，直至房子被拆除，它一直只是平屋。

闽南人称“起厝”为“建业”，可见其实属不易。起厝不仅要具备物质条件，而且要经受方方面面的折腾。当时父母亲建房子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孩子们渐渐长大，建房迫在眼前。虽然他们的工资不低，但要“起厝”还实在勉为其难。况且是双职工家庭，大人工作太忙，孩子们尚小，父母要拨出时间和精力应对诸多杂事难事，实在“压力山大”。父亲的笔记本，洋溢着海内外至亲的爱、各位好友的情。他们帮忙处理各种事务，为房子添砖加瓦，才使房子好不容易建起来。

“借孙先生杉12支”，这是笔记本记载的处理建材短缺之事。当时闽南建屋大都使用砖石杉木材料，上世纪70年代木材短缺，购买困难，故而尽量少用木材。房子五房两厅一走廊，除了门窗及其中两个房间的屋顶以杉木为材料，其余大部分为石头打造。地基是大块角石填起来的，墙壁是方垛（条石）砌成的，屋顶用板棚（石板）搭盖，门框窗框也是石头造的。星塔老朋友孙先生热心助人，把自己将要建房子的12支杉木慷慨地先借出，解了燃眉之急。

经过一年半的施工，房子终于完工。1981年“五一”节，我们乔迁新居。搬家的时候，我还在大学念书。7月初放暑假，我回安海即喜奔新巢。

从大杂院拥挤的老屋升级到宽敞明亮的新厝，兄弟姐妹终于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真有点奢侈。房间里再也无须“搭铺”，床底再也不必塞满杂物；妹妹也不必再每晚从大巷顶走到水关口，去和外婆挤一张床；卫生间虽然简陋，但再也不必去外面上公厕。独门独院，十分幽静，石埕里种了花花草草，瓜棚下挂满了丝瓜冬瓜。冬日赏绽放枝头的黄色蜡梅，夏夜闻飘满小院的夜合花香，小日子简单温馨而充满希望。

石头房子见证了我家的红事白事、生老病死。父母为我们兄弟姐妹在石头房子里举办了婚礼，完成了他们“嫁子娶新妇”的重任；子女侄甥在石头房子里生长，石头房子有他们童年美好的记忆；后来父亲也在石头屋大厅里寿终正寝，安详地走向天堂。

搬离海滨里11号石头房子至今已经20年有余，房子也已经老旧，再加上长年出租给外地打工者，更显破旧狼藉。腾空房子时，我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父亲的遗像，妻子伤感地对父亲说：“爸，您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要拆掉了，这里不能待了，今天送您到老家旧厝，您和您的父母哥嫂在一起，会更热闹的。”正直、真诚、善良、无私，生前一直为我们负重前行的父亲一定听得到的。

捧着父亲的遗像走出屋门，在小巷里遇到隔壁老颜。老颜是位好邻居，古道热肠，乐于助人。记得父亲弥留之际，老颜对我说：“老人家如果半夜里告急，一定把我叫起来。”父亲是在半夜走的，我在半夜里去敲老颜的门，他急急过来帮忙。父亲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冥冥之中他是在和这位老邻居作最后的告别。

腾空房子后，我在搬走的一大堆物件中寻寻觅觅，意外发现一张“海滨里11号”的门牌，我把它珍藏在书柜里。可是，它是旧版门牌，没有二维码，我还能找到老屋的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