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梅
晋唐以来,中原大量移民进入闽地。面对蛮荒险恶的地理环境,为了抵御外界侵袭以及谋求可以定居的场所,他们组建族群,向海图强,抱团生存,因此古语有“海者,闽人之田也”。不难看出,闽南海洋传统的形成,取决于闽南人的生计模式和闽越族裔的历史底蕴,而晋江籍作家蔡崇达所创作的长篇小说《命运》,就像一把锋利的刻刀,精准地将闽南人“爱拼敢赢”的精神气质以融进骨血的方式镌刻于小说之中,这种精神不只是男同胞独有,它还深深流淌在闽地女子的血脉之中。
《命运》以99岁的阿太蔡屋楼一生的故事为脉络,书写闽南沿海小镇几代人卷帙浩繁的命运史诗。闽南地区的阿太,通常指外婆和奶奶的母亲,文中的阿太是作者外婆的母亲,是其散文《皮囊》中那个刚强到骨子里的主角,她的名言“皮囊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震撼了不少读者的心灵。《命运》中的阿太,在坚硬的皮囊之下,更多了一份阅尽人生千帆过后的从容,一如历经8年沉淀归来的蔡崇达,在文字的澄澈与坚定中可见的从容。小说由阿太“追忆似水年华”的五个篇章展开。阿太本应向海而生的祖辈却代代遗传风湿性关节炎,不得不向大海屈服而“讨小海”过日子;海边人讲究宗族人丁兴旺,他们家却三代单传,在太爷爷这辈竟然还断了根,让太爷爷终身抬不起头,带着一句“活成这样,和谁讲理去”的恐惧和遗憾黯然离世。阿太的爷爷在坚如磐石、韧如蒲苇的民间秩序中试图改变活法,拼命给女儿找入赘郎婿,然而,上门女婿(阿太的父亲有海)却在妻子产下一女并再次怀孕期间选择离家出走,乐观的爷爷精神世界从此崩塌。置身于宗法社会的家族,生存秩序的割裂与命运的无常,显然已超出个体命运的承受范围。阿太15岁时就背负“无子无孙无儿送终”的命运预言,16岁匆忙出嫁,阿母选择在她结婚之日带上所有的祖宗牌位跳海自尽。果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吗?这一波又一波具象的苦难——是关乎宗族的隐痛,也是个体悲怆的命运,更是时代浪潮下的芸芸众生活不下去又死不成的梦魇。在我看来,只有从地域的传统与逻辑中去理解,从历史的纵深处回望,才是走进这部小说艺术世界的关键。通过小说借助对“宗族”“神明”“祖宗”等闽南文化符号的深描,理解宗族社会的秩序本源、闽南文化与闽南人生计的选择等内在文化意义的阐述,也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作者对地域文化色彩和人物性格命运表达的深入与丰富。
同为闽南人,与作者共饮一瓢晋江水的我,无比深刻地理解“传宗接代”在闽南的意义所在,这几乎是一个最接近宗教信仰的世俗观念。为了改变命运,阿太做了一个女性所能做的全部努力,努力怀孕却意外流产,用中药调理了8年身体还是无果,却意外地开启收养孩子之路,与艰难的无常生活抗争,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出人头地、儿孙满堂。可是命运的激流并未就此停息,3个捡来的孩子一个个先她离世,上演一场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阿太的人生结局如命运预言的那样——无儿送终,但由华侨企业家媳妇操持的子孙满堂、风风光光的葬礼,执拗地改写了命运,宛如小说封面装帧中层层的海浪涌向那不屈的命运,印证着孟子“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的知天命、尽人事之人生法则。
命运是文学艺术伟大而永恒的母题。在中外文学中,命运一直都是作为重要的探讨对象和写作对象。以命运冲突而构造的文学冲突,在人类早期的文学作品中已经大量出现。先人对命运充满了神秘和恐惧感,古希腊《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等悲剧和中国的神话《精卫填海》,都反映了人类早期对命运的抗争。扑朔迷离的命运具有内在的凝聚力和艺术感染力。文艺是世界的语言,优秀的艺术家往往能够在命运的构思上出人意料、引人入胜。纵观阿太一生的命运,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向死而生”。有学者认为《命运》是另一本《活着》,但我认为二者在文化景观与生命态度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对于福贵而言,苦难的哲学是承受,而对于阿太,苦难的哲学是反抗。换句话说,《命运》虽然在叙述苦难、幻灭,但阿太却敢于一次次地与命运作斗争。虽然反抗不一定可以消解厄运,但始终带着希望生活,这是一种生命的态度,作者在小说中始终标刻着这种态度。小说中“神明”就是希望的化身,无处不在,深度参与日常生活,体现闽南的百姓将信仰和祈求交付于神明的小镇经验书写,像一幅鲜明的闽南文化景观,展现了作者对族群文化书写的意识。诚如著名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在其《文化地理学》中所言:“‘地理’术语的意义就是书写世界,是把意义刻在地球上。”这种“爱拼才会赢”的精神代表个体链接着整个闽南族群,也与人世间所有不向命运低头的人们产生了精神联结。
不难看出,蔡崇达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回归了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尽管人类的处境和命运千差万别,但每一个人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都会经历命运的责难,阿太的命运不正是千千万万人命运的缩影吗?如艾略特所说:“任何一位在民族文学发展过程中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作家都应具备这两种特性——突发地表现出来的地方色彩和作品的自在的普遍意义”。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把马孔多跌宕起伏的布恩迪亚家族命运融入自己对人类民族的命运思考,使得个体的命运叙述深刻洞察、烛照人类共通情感。蔡崇达在《命运》中以阿太这个闽南个体生命的厚度,为我们指明了自我救赎的方向,无论前方的命运是什么,都要学着面对和接受,它不仅承载着闽南文化的精神,更承载着人类共同情感的普遍性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