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添丁
命运是个永恒而厚重的话题,会让人倍感沉重、无所适从。命运也能带给我们很多启发和惊喜,最终能够在时间层层过滤中,袒露出真实可爱的一面。命运与生俱来的捉摸不透和漂浮不定,最终可以在时间的剥离分解下,逐渐呈现出细腻温暖的别样景致。时间、耐心和真诚,是我们直面并掌握命运方向的关键要素。
蔡崇达是位有心而且用心的作家。从2014年的《皮囊》,到2022年的《命运》,耐心的读者翘首以盼了整整八年时间,蔡崇达果然不负众望,他再次为我们奉献了关于人生、人心和命运的沉甸甸厚实文字。我们从字里行间看到并且深入认识了作者本人,也从中窥见到了我们各自的内心世界。这种窥见,是文字触及灵魂深处的撞击和叩响,蔡崇达和他的文字努力要实现的就是这点。
命运的话题肯定不会简单轻松,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命运》从“她就站在命运的入海口,回望着人生的每条溪流”作为开篇,围绕命运话题的讲述就此拉开帷幕。“层层浪”“海上土”“田里花”“厕中佛”“天顶孔”五个回忆片段让聆听者欲罢不能、深陷其中、甘为折服,表面上好像是在倾听一个与己完全无关的命运类叙述,实际上我们已经不知不觉置身于共同命运漩涡之中。我们跟着阿太一起经历、一起感受、一起动容,一起喜怒哀乐,一起酸甜苦辣。终章部分以“皮囊”作为收尾,全书看似缓慢流淌的故事节奏,实则饱含着无限生命热度和人生温度。
阿太无疑是全书的灵魂人物。15岁被神婆预言面临老而无子无孙送终的命运。面对如此尴尬、悲哀而且无奈的命运判定,阿太开始使着性子和命运展开了较量。她用自己所能想得出、找得到的办法与命运抗争,最终赢过了所谓命运。从15岁到99岁的漫长人生岁月中,阿太完全是在与命运抗争中深度感受命运、思考命运,进而升华命运。她用自己极其朴素的行为举止回答了命运给出的一系列难题。巴尔扎克曾说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从表面上看,阿太或许只能视为无数中国民间妇女中普普通通一个,但她身上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却让人印象深刻,给人带来力量和启示。这是一个人在人生动荡不安中逐渐累积生成的高贵精神品格,饱含着困厄中的抗争、不屈中的奋进和平凡中的高贵。阿太的形象已然超越纯粹个体本身,因而具有更加普遍、广泛和深邃的代表性意义。
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方法,就是当阿太讲述的命运情节在我们头脑中一一浮现的时候,我们会忍不住联想到自己上一辈人同样经历的起起落落命运,如此似曾相识。我们在惊讶得生出一身冷汗的同时,不得不坦然承认一个事实:阿太不再是作者的阿太,她成了我们共同的“阿太”。
这种惊讶当然绝非偶然,更加不是空穴来风。文学可视为人学,文学试图表现的是人的力量及人生的意义,回答的是“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的问题。围绕在阿太周围的诸如阿母、阿妹、神婆及其他人物,他们各自的命运也都毫无保留呈现给我们,他们同样在以自己的方式对话着命运的安排。这是一幅幅命运的五彩斑斓画卷,折射出的尽是乐观、向上的强悍生命意志。“再烂的活法,也算活法;再烂的活法,日子也是会过去的。”“众生艰辛,多少人如此艰难而又必须沉默地蹚过一个又一个日子。”“神也曾是人,只是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承受了。”他们在命运面前活着,他们活出命运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精彩姿态,他们不一定非得成为命运的主人,但他们至少没有甘心沦落为命运阶下囚。他们,其实也就是“我们”,当命运最终沉淀升华为哲学,这就是直抵人生的表达,这也是直面人心的书写,终于酝酿出了《命运》的神来之笔。
《命运》里的命运显得真实厚重,是因为都是现实的写照;《命运》的时间显得沉闷沉重,是因为命运与生俱来不会简单容易。“人生或许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着一颗心的羁旅。”我们很容易发现,时间沉淀出的命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命运里的流逝时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时间和命运,就是交相呼应的命题,相互交织碰撞,谁也离不开谁。《命运》里时间和命运,让现实的人们无所遁形,根本无需作任何修饰。呱呱落地时的啼哭,盖棺论定的叹息,哪里没有时间和命运的影子?这是否能更加证明我们每个人其实就是命运的孩子,我们也是时间的孩子?
诸样命运之惑之问之思,需要依靠时间来作答,这会不会无端生成另一种怪诞的生命逻辑呢?疑问看似意料之外,答案尽在意料之中。就把所有之外和之中的空档交由时间去裁定吧。如同史铁生在《答自己问》中坚信不疑的:“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时间定义出的命运,更加让人坦然领受,并且心悦诚服。
站立在命运和时间面前,相信也好,怀疑也罢;抗争也好,和解也罢;永恒也好,无常也罢;默认也好,超越也罢,这一些似乎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唯一紧要的一点就是,只要我们依然还是活着,只要这个世界还在持续运转着,那么就无可避免要时时面对命运和时间的调侃、捉弄和成就。阿太说过:“其实真正是我亲生的,只有你啊,我的命运。”罗曼·罗兰也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这就是蔡崇达和他的《命运》。这就是命运之中的“阿太们”。这就是依然处于命运和时间包围中的我们。由此试着扪心自问:我们是否还能够自觉从容地延续关于命运的深情回眸和自觉表达呢?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且唯一的,想一想这还真是件能够让人聊以自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