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b版:五里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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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味

味道

王燕婷

母亲念叨着秀华真厉害,听说她今年春节还蒸了9斤的甜粿给她的孩子们,言语之外的艳羡很明显。母亲说的是闽南话,闽南话里的甜粿是年糕中的一种。闽南年糕多种多样,其中数甜粿最常见,最不可或缺。母亲50岁上来的香港,曾尝试在香港蒸过一次甜粿,可惜厨房的灶台太小,炉具也小,没有蒸成,从此就放弃了。

我明白母亲的心思,她在香港30年的时间里,每逢春节,内心涌动的依然是闽南乡下老家的情怀。自从她结婚后,每年春节必定要蒸糕蒸粿。大都市里,环境改变了,空间窘迫了,多年的习惯不得不放弃。有些缺憾是春天萌发的细芽,一到时节便会冒出来,压也压不下去。

“20斤甜粿,20斤咸粿,10斤芋圆,10斤碗糕,10斤地瓜粉粿……”母亲没讲完,我的头已经晕了。母亲说着说着,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当年怎么有那么大的精力去完成这些。蒸煮这些年节的食物,只是过年的一部分内容,农历的十二月开始,就要在家进行大规模的闽南称为“除尘”的清洁工作。老家在闽南乡下的房子,典型的闽南古大厝的样式,连着院子有近一亩地的面积,大小房间十来个,有八个房间住着人,里面的被褥蚊帐年底前也需再次换洗。

不得不佩服如母亲一样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女人们,她们似乎无所不能,养育子女、下地种田、操持家务……闽南地方向来“信巫鬼,重淫祀”,祭拜先祖神明,为家人禳灾祈福,又是她们生活中另一项繁重的内容。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她们从田地里刨得粮食,再用巧手变出各种美味的食物。在闽南一年四季花样繁多的年节里,这些食物先呈予神明面前作为祭品,然后端上家人的餐桌。正月十五的元宵圆、清明节的润饼菜、端午节的粽子、七月半的炸枣,哪一样不体现着她们的聪明才智?她们就有这样的本领,在厨房里蒸腾出每个年节相应的食物,在我们的记忆里种植下家乡每个年节固有的味道。

包括甜粿在内的各式年糕,在除夕来临之前,就已经挤满了厨房木架上的簸箕。做好吃的甜粿离不开好的糯米,糯米自家地里长出来,颗粒格外饱满。母亲会先提早一天挑上上好的糯米,浸泡一夜。待到每一粒糯米吸足水分,用手指头一搓,立即变成粉末。提到村里的碾坊,碾成粉末。磨好的粉倒进大大的铝盆里,按照比例加糖加水,糖以红糖为佳,用力搅拌。黏稠的糯米粉与红糖与水,充分地融合,黏稠的米浆每搅拌一下,蔗糖与糯米里所有的甘饴释放着,一阵阵甜香不断涌出。备好几个口径大约十五六寸的圆形铁质盘子,在盘底抹上一层花生油,在竹制的蒸笼上铺一层白色棉布,将盘子排列整齐,用一个大铁勺子,把米浆舀入铁盘里。

手脚麻利的母亲一边装着米浆,另一边灶膛大铁锅里的水已经被煮开了。把蒸笼架到大铁锅上。一把把的粗糠往灶口推进去。粗糠是大米的外壳,晒干来就是绝好的燃料,火苗舔着稻壳,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烟囱连接灶台处贴着灶王爷的神像,神位前点上一炷香,大概连续点个三四根以后,甜粿就蒸熟了,黏稠状的米浆结成了块状,圆圆的,在白色烟雾笼罩下的蒸笼里憨憨地静默着。趁着热,母亲会用刀切一小块试一下甜度和黏度,再反思总结一下这年做粿的所有程序,有些不合家人口味的瑕疵待到来年得修正一下。

一切完成得如行云流水般。最后将甜粿从铁盘中剥离出来,放在簸箕上,置于通风处。甜粿的热度迅速退去,冷静下来的甜粿逐渐变硬变干,可储藏很久的时间。整个春节的大小祭祀里,甜粿成了供桌上的主角。它们是神明的挚爱,也是我们年夜饭的一道佳肴。

我的三个哥哥较之父母更早来香港,一年难得回乡一两次,年底必定会回乡下过年的。回家之前的书信或电话里,母亲怜惜在外打拼的孩子,会有一些关切的唠叨,大凡还会提及年底回家他们想吃什么。得到的回复基本就是母亲养的鸡鸭和亲手做的糕粿。一年复一年,母亲过年做糕粿的技艺水平越来越高。大哥喜欢碗糕,二哥对芋粿情有独钟,三哥每回都要嘱咐母亲蒸几个咸粿。甜粿就不必另外吩咐了。

除夕夜晚,甜粿切片,沾上打散的鸡蛋,下油锅炸。本来坚硬的甜粿,给它们点温暖,它们便渐次变软、变糯,回到它刚出炉的状态。出锅的甜粿片四周冒着密密细细的小气泡,发散着甜丝丝的味道。冒着热气的甜粿黏性极强,片与片间稍微一接触立马粘在一起。甜粿端上桌,难得团圆的一家大小,筷子一伸,你扯一下我拉一下,大伙嬉闹着,辉映在屋内通红的火烛下,伴着屋外地动山摇的鞭炮声里。

香港的年糕品种可谓花样百出,除了传统的用糯米制作成的年糕外,还有用萝卜、马蹄、芋头等原料制作而成的各式年糕。在早茶中,香煎萝卜糕、马蹄糕、黄金糕等深得茶客们的喜欢。过年在香港,母亲不做甜粿等年糕,但甜粿之类的年糕必然会有的,有时是亲朋好友送,有时自己去买。标着个大酒楼的牌子,用精美的纸盒包装着。母亲会虔诚地把它们摆在大年初一祭拜天公的桌上。这些年糕更像身着华丽服饰的尊贵客人,感觉与它们之间始终有一道礼节上的距离。

儿子在外地念大学,难得假期回来,问他过年想吃什么,他低头不语,有点为难,给不出答案。即便是过年,似乎也没什么令他特别想吃的东西。他到另一个都市里学习,很快就喜欢上了那个都市,爱它的包容与大气,甚至喜欢上了那个都市的女孩。母亲厨房里头那套本领,我一点也没学会。现在的食品太多,购买也极方便。年夜饭订上一盆盆菜,简单又省事。甜粿也是要炸的,只可惜,要么过硬要么过软,或者其实也不硬不软,只是不符合我内心二十多年重复沉淀下来的一个黏度的标准。我当然也不知道这年糕是出自谁的手。它们大概都是流水线出来的,大多都极工整,边缘绝不旁逸斜出,圆得异常合乎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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