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婷

如果石头会说话，那将是一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古人类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其中的“刀”应该是石制的，那“火”也应该是石头撞击出来的星星之火。中国古神话里，天缺西北，女娲炼五色石补之，就算是补不了天的边角料无用之石，落在大荒山无稽崖上，却也成就了一部巨著《石头记》（《红楼梦》）

如果石头会说话，中国的丝绸之路外，应该还有一条石头之路。地中海的神殿、印度洋的佛雕、埃及的金字塔……向东向西，向南向北，不同肤色的人们借石头表达他们对天地人神的敬意。这些文明基因像风信子一样四处飞扬，融入不同种族的文化生活里。在中国中西部，向东向北向南，敦煌莫高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等，佛像、石塔、藏经洞等见证了丝绸之路曾经的繁荣，石头上刻下各方文化交融的印迹。而东部的一款石头——太湖石，却因其“瘦、透、漏、皱”的特质，得到宋王朝的青睐而一路向北向西，成了这个王朝不能承受之重。而在闽南一隅，海上丝绸之路起点之一的刺桐城，“站如东西塔，躺似洛阳桥”，五里桥、六胜塔、林銮渡……已经屹立了几百年、上千年。灯塔、古渡曾经是这片海域常见景观。在闽南，哪艘远洋的航船不需要灯塔，哪座灯塔不是用石头堆砌而成？所以有人说，“一座刺桐城，半部石头史”。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那一块块石头的垒砌，成就了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泉州。

如果石头会说话，那会是一段长长的美学历程。

中国人从远古就发现了石头那无与伦比的美，并进一步采掘雕琢创造它的美。红山文化的玉龙、妇好墓的玉凤，清澈和透明，龙的脊梁、凤的风姿在空中或昂扬或顾盼生姿，似乎是我们身体延伸到空中的部分，在时光中飞翔、起舞。五千年前的风早已止息，而它们还保留着在风中的姿态。于是，这些石头，便被赋予了神性。它可以是传国玉玺，极尽尊荣；也可能是无数块用金丝银线精心编织一起的玉衣，汉代的王侯贵胄穿上它祈求在另一个世界里尸骨不腐、来世再生；也可能是钩弋夫人握拳其中的玉带钩，诉不尽的爱与哀伤、牵挂与无奈……石头的美，石破天惊；人们对它的爱，死生契阔。

如果石头会说话，那会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屈辱史。

曾经以为雕凿在石头上的信仰，不动、不退，便可一生且安。谁想，身逢乱世，海枯石烂的誓言也会成空话。

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里，来自响堂山石窟的五尊精美的菩萨头像低眉垂目、面容慈善，神情安详宁静，这是凝固在石头上的永恒微笑。但如果从侧面或造像的背面看去，当年从石灰岩体上被残暴剥离时的累累伤痕赫然在目。一样遭受被剥离盗运到这里的还有唐太宗昭陵六骏的“飒露紫”“拳毛騧”等。此外，战乱年代被盗凿售卖、散落世界各地的中国古代石雕精品更是不计其数。尽管饱经磨难，在俗世的生死之上，北齐佛像眉宇的悲悯与嘴角淡淡的微笑依然如故，恰如诗人蒋勋所写：

只有持续这样微笑着

才对抗着屠杀、凌虐

在鬼哭人嚎的境域，在人仰马翻的灾难中

这淡淡的微笑，像黑暗郁浊里一点点亮光

使人相信，暗郁会有尽头

不动、不退、不言，这是石头的处世之道，它的沉默震耳欲聋。

登上清源绝顶，“眼中沧海小，衣上白云多”。摩崖石刻下，一眼千年万年，上亿年滚烫的岁月随着熔岩呼啸而过。

这夜，天上流星飞过，那是苍穹写给地球的情书；光芒火焰一直都是石头说话的方式，于是，地球之上又多了块沉默的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