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晞
我的老母亲九十多岁了,她血压突然蹿高的消息,如炸弹般在她的儿孙们心中炸响,大家纷纷向医院赶去。
医生的不紧不慢,让我心急如焚。大概在他看来,花再多的钱,用再高超的医疗手段,用在一位近百岁老人身上,最后多是竹篮打水、无济于事。
在医院,平日腼腆的母亲,在护工的带领下,竟然忘乎所以地高唱一首又一首的老歌(原来她也是一位不错的歌手),却令我黯然泪下。
“高山青,绿水长,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啊,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母亲忽然停了下来。
“我小姑子就是一个阿里山姑娘,年轻时多好看啊!”她对护工说。姑母可能有高山族的血统,神志不清的母亲怎么会想起在台湾的姑母?
海峡两岸隔断了几十年,台湾方面一解禁,姑母姑父就赶了过来,那时父亲已经去世。
姑母与母亲一见面,两双手即刻紧握在一起,任由泪水挂满两个饱经风霜的脸孔。几十年的思念,化作了说不完的话语。谈累了,她们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我们小辈与姑父“话仙”(侃大山)。
姑父姑母又来福建几趟。前年,姑母忽然生病,发病初期,一直念叨着要来闽南住一段时间,却因为病情一直没有起色,终不能如愿,直至不久前去世。我们因为害怕老母经不起悲伤的打击,一直没有把姑母的事情告诉老母。母亲是怎么突然想起姑母呢?难道只是一首歌引起的吗?
在医生的劝告下,我们只得为老母办理出院手续。
在家里,乡村医生在我们的恳求下,为母亲开药、滴液,直至她药吞不下、液滴不进。母亲的神志已经模糊,常常自言自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夜深人静之时,她会突然叫起父亲与姑母的名字:“贤九啊!冠英啊!你们怎么来啦?”
母亲啊母亲!几十年来,您带领我们闯过了千难万险,为什么这道坎您就跨不过去呢?
我把母亲从楼上背下大厅,弟弟和儿子一人一边,用力把她扶牢。老母亲是多么的轻,又是多么的重。轻是因为她的精神已经耗尽,重则是因为老母此去将永不回头。在一片悲哀的响声中,母亲大概正与父亲、姑母一同走向另一个世界。
母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乡村教师,她的一生,都献给了“养”与“育”。母亲走后,许多曾经的学生,都来送她最后一程。她的歌声,至今萦绕在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