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每读到此,我都要怔怔出神。在《饮马长城窟行》中,山遥路远,行程艰难,丈夫的相思全倾注在一封家书里。家书装在鲤鱼肚,托客山一程水一程地带来,不过几个字——“好好吃饭,我会一直想念你的”。多么精心别致的抒情方式,叮咛切切,爱意浓浓,读得内人捧紧了夫君来信,涕泪长流。
托了互联网的福,天涯若比邻,想念了发条微信;太想念了,可以视频通话。却因此,不免失去多少旧年月里“鱼传尺素”“飞鸽传书”与“鸿雁传情”的古典浪漫。而今,心怀久违的安宁和温暖,山高水远地给一个人写信,或者心驰神往地展卷阅信,恰似船过潋滟碧波,惊扰一池涟漪,未几,便痕迹难寻。
在网传邮件已被广泛应用的年月,我曾一周里收到六封信。信件来自我各奔东西求学的高中同学,其中,也有阿顺的信。并且,阿顺的来信持续了四年之久,哪怕后来人手一部手机已是件平常不过的事。阿顺远在另一个城市里读大学,他一有空就上图书馆给我写信。信写得极满、极厚重,常常厚厚一叠信纸里,夹一张球星巴乔的卡片。阿顺说,巴乔是他最喜爱的球星,没有之一。白天,学业和兼职累得我脱了一层皮;夜里想起来,便拆开阿顺的来信读,从他的字里行间想象他万花筒般的大学生活。因不善倾诉,我始终没有给他回过一封信,偶尔想起来,会良心不安地觉得阿顺把他最爱不释手的卡片邮给我,是暴殄天物了。因为除了知道巴乔是个踢足球的,我对他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喜欢。
后来我恋爱了,鬼使神差地,一得空便上街精心挑选信笺,而后在裸色信笺的淡淡馨香里,给他写信。写信的时刻,文字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握笔的手竟是抖的,笔尖落在纸上却写不出几句话来。那些洋溢着紧张、欣喜和期待的信,必然是写了撕,撕了写,常常写好一封信,已是多日后。竟然也随信给他邮寄我最喜欢的书摘,或一首歌词,或某部喜欢的电影剧照。那时我才惊觉,原来喜欢是件让人惯于自作主张的事,你会恨不得把自己觉得最好的统统收集了来,送给他,并坚信他也会和你一样珍惜它。
便想起那个给我写了几年信的阿顺。因为有了写信的经历,我重又翻出旧信。这才知道,因为愚钝,我曾经辜负了多少藏在信纸里踏实的信任和绵长的牵挂,那些一度被我快速读过并很快忘记的笔迹,氤氲在方正格纸上,有说不出的优美和贴心,却不遗憾。多年后,我和阿顺的友情以恣意的姿态,长成一株绿植,随着季节更替,抽枝、长叶,枝蔓葱茏。
去过绍兴沈园的人,一定见过刻在墙面上的《钗头凤》。陆游在《钗头凤·红酥手》里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唐婉在《钗头凤·世情薄》里和:“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几年离索,一朝相遇,两个相爱的故人却不能诉说一怀愁绪。我想唐陆二人被迫分开后,若能纸笔相亲也是好的,见字如面的熨帖,总能让人生出无限慰藉来。想来,尘世间最美好的事,除了卓文君说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便是能随时随地“裁得尺锦书,遥寄无限意”。
某日,先生问我,结婚纪念日近在咫尺,我给你买点什么好?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什么都不缺,就希望他为我写一封信。借鉴古人朴素平凡的通讯方式,演绎一回传情达意的浪漫,把笃定的情意写成一颗一颗锦字,用古典珍重的方式寄出,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