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蔡明宣 陈巧玲
6月11日，中美谈判团队就落实日内瓦共识达成框架，为两国经贸关系注入新动能。
回溯至5月12日，一则重磅消息从瑞士日内瓦传来——中美经贸高层会谈达成关键成果。美方宣布取消共计91%的加征关税，并暂停实施24%的“对等关税”。
关税暂缓的消息如春风拂过市场。彼时，晋江恒盛玩具总经理许鸿源正在与国内某大企业就IP公仔的创意展开讨论。接到美国客户蜂拥而来重启订单的邮件，他来不及过多感慨，快速重启生产，对接供应链需求……
作为“玩具二代”，许鸿源掌舵的恒盛玩具是一家拥有30多年外贸经验的企业，不仅拥有全球优质的客户资源，还有丰富的应对各种贸易摩擦的经验。自4月2日美国对华产品加征关税起，在过去的76天里，许鸿源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找办法，扛过去。”
这场由关税引发的动荡目前似乎已有所缓和，但许鸿源知道，玩具业的“战争”远未结束。当同行忙着庆祝订单回流时，他已经在安排下一批产品的生产——东非客户特别要求的“中国红”配色，正躺在样品柜里，等待着成为下一个破局点。
山雨欲来
2025年1月前，对于贸易相关产业从业者来说，美国掀起的关税风暴属预料之中。特朗普早在2024年胜选前就曾多次释放加征关税信号，因此此前美国进口商就已提前储备部分库存以缓解冲击。
在晋江恒盛玩具公司摆满新潮样品的样品间里，许鸿源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遥控车模型，目光久久凝视着墙上的世界地图。谈及这场跌宕起伏的关税风波，他神色凝重，仍心有余悸：“这不是单纯的成本问题，而是大国博弈的必然结果。”
回溯过往，早在特朗普上台之前，许鸿源就与客户敏锐预判，税收将成为贸易博弈的“武器”。
“当时企业内部的行业分析已明确，玩具行业100%会出海。”许鸿源回忆道，从“美国优先”政策落地到后续一系列举措，其核心逻辑始终是通过关税壁垒，推动低端制造业向外转移。
数据显示，2024年东南亚国家平均玩具关税仅为12%，而中国对美出口玩具关税却高达30%。这种巨大的“压力差”，迫使企业在供应链布局上不得不做出艰难抉择——如今客户挑选的，早已不是单纯的工厂，而是能实现“合规避税”的供应链体系。
许鸿源展示的越南海防市调研数据令人咋舌：自2021年至今，当地工业用地租金疯涨280%，工人月薪也从1500元攀升至3200元。“去年是布局东南亚的最佳时机，今年再去就是高位接盘了。” 他苦笑，“现在去越南建厂，成本几乎与晋江持平，利润却比国内低10%。”
即便如此，面对美国客户提前备库存的急切需求，以及“出海”压力，恒盛玩具不得不采取“双轨价格”策略：同样一款中国生产成本10美元的玩具，越南报价高达13美元，可客户依然欣然接受。“他们要的是‘越南制造’标签，这张标签能让他们少缴 20%的关税。”许鸿源无奈解释。
但在大规模转移产能这件事上，许鸿源始终保持着谨慎态度。越南当地工会频繁罢工，环保审批流程漫长，动辄需要6个月，甚至连钢材都依赖从中国进口。经测算，即便转移产能，综合成本也仅降低 5%，却要承担更高的经营风险。
“现在不是单纯的‘在商言商’，而是‘在商言政’。”许鸿源翻出美国客户的邮件，对方言辞强硬，明确要求2025年的订单必须从越南出货，否则将大面积减少合作。这背后，是美国零售业正在进行的“供应链政治化”重构。
为应对关税政策，头部企业纷纷要求供应商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中国以外产能布局”，美国客户提前备库存的行为，也正是为了抢占先机、规避后续可能的政策风险。在这场大国博弈的浪潮中，如恒盛玩具般的企业，正艰难地寻找着生存与发展的平衡点。
惊雷炸响
2月和3月，美国以“芬太尼危机”为由对中国商品追加20%关税；4月实施“对等关税”政策，对中国商品综合税率达145%。
4月中旬以来，许鸿源每天与客户的视频会议排得满满当当，远胜于从前的日常交流。由于中美时差的问题，往往开完会，已经是凌晨4点。许鸿源回忆起这场关税“地震”，仍感觉焦虑。对玩具行业而言，30%已是利润生死线，破百的税率无疑是场灭顶之灾。
美国品牌大客户率先施压，发来邮件，要求恒盛承担10%~20%关税成本，否则暂缓低附加值毛绒玩具订单。也有不少合作多年的老客户焦虑且诚恳地表达诉求。
可控范围内的关税涨幅，许鸿源与客户早已做过备选方案演练，但他们担心的是按照此趋势，中美脱钩断链的极端风险。
当关税飙升至145%后，仿佛已经只剩毫无意义的数字游戏。抱团合作、让利、产能转移东南亚……之前演绎的各种备选方案，没有一个可以用得上。所有订单立即叫停，已生产货物原地封存，成为所有美国客户一致的做法。
“那时候整个人都懵了。”关税暴涨至145%的消息传来时，许鸿源连夜召集中层干部，车间的白炽灯将白板照得惨白。“先盘家底。”许鸿源用红笔重重圈出数据：预计被叫停的订单货值几百万美元，有不少产品正在开模，几十万套半成品堆在仓库、数百吨ABS塑料原料已经采购、码头上百个装满成品的集装箱正等待装船……
“按照客户的要求，停下所有的订单，及时止损。”许鸿源回想起当时的处境，“那时候，做越多亏越多。”
面对堆积如山的成品，许鸿源咬牙决定：将目前放在免税仓的所有未出的货物提回来，放在仓库。“免税仓只有一个月的免费期，后面是按照天来计费，费用高得可怕。”半成品的玩具，如果没有涉及版权问题，可以转为欧洲等地订单的货品……
订单骤降带来的流水线停摆，倒逼着许鸿源对生产排期重新做规划。他将工人的工作时长，由原先的10小时6天制，改为8小时双休制。
安排好公司内部事宜后，许鸿源忙着走访重点供应商，了解工厂状况，安抚供应商情绪。他一边叫停正在开发的模具，与供应商先盘算所需费用；另一边要求配套供应商，对于一些已经准备好材料、部分上生产线的产品，则要求减少产量……
许鸿源回忆说，“那时候，反应和沟通越敏捷迅速，越能更好地避免过度生产带来的损失。”
危机中，恒盛以“技术留根”保住生命线：聚焦含IC芯片、电路板的高价值智能玩具，依托国产芯片替代，利用“技术豁免清单” 规避高关税。数据显示，这类产品美国海关查验率比传统玩具低40%，成为唯一未大规模撤单的业务，为企业保留了一定的利润。
抢抓90天
5月12日，中美在日内瓦经贸会谈联合声明发布，美国对中国加征的关税由以前的145%降至30%，下降了115%。
谈判结果出炉当天，许鸿源与团队焦急守在办公室，细则一公布，就展开了细致的分析测算：在接下来90天内，美国对中国商品保留10%的对等关税，加上2月20%的“芬太尼关税”，共30%。相较于145%的税率而言，已是极大变化。
注塑机轰响的车间里，老师傅陈建国盯着卡壳的模具钢坯：“这玩意儿比定时炸弹还急人！”新模具开模需45天，而美国客户把2025年订单全砸进90天窗口期。时间紧，任务重，整个企业都投入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中。
走廊尽头，许鸿源正为抢舱位拍桌：“每柜涨3000美元？现在不签，等到7、8月份费用更高。”为了按时完成订单，企业不得不付出更高的成本。工人们开启加班模式，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工作，赶在窗口期完成生产任务。
“有多少产量，做多少货。”这是许鸿源做出的决定：不盲目扩张产能，而是优化生产效率。
许鸿源算了一笔账，伴随着订单暴增，整个玩具供应链在短期内要承担巨大压力：铝型材价格较年初上涨不少；模具开模周期45天，压缩到30天交付，时间缺口达13天，需要以更高的成本开模具；工人加班的工资也要摊派到利润里。“如果为了赶订单而赶订单，企业的毛利率有可能不升反降，甚至会亏损做单。”
突围未来
许鸿源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夜深人静时，他总会盯着样品间里带芯片的遥控车模型出神：红色指示灯明灭间，映照着过去几年在关税风暴中跌宕的每一个瞬间。
当美国客户一下子把2025年全年的订单塞进90天周期内时， 这位“创二代”要面对的是一场没有剧本的压力测试。过去依赖美国市场的经营模式突然失灵，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供应链的脆弱性。
要做的事太多了。当下，扩渠道、拓产能，保障公司供应链安全，成为他最急迫的任务。
短期内，许鸿源并不想在没有考虑周全的情况下盲目把产能转移到海外，但未来走出去是必然的。
早在几年前，恒盛便已意识到海外产能的重要性，并开始在东南亚寻找机会，与当地工厂保持联系，但多年过去，却迟迟没有实质行动。
因为无论怎样对比，“在产能、质量、成本、效率、工艺复杂程度等方面，中国都有更明显的优势。”许鸿源说，即便未来为了供应链安全，将少部分产能放在东南亚，他也相信，这依然难以完全替代中国制造。
扩展客户也更加紧迫。许鸿源说，这一次的打击，比任何一次来得都猛烈，幸好的是几年前在政府的引导下，就开始进行多元布局。
2022年冬奥会期间，冰墩墩的抢购热潮让他意识到，国内IP化的毛绒玩具有着更多广阔的市场。借助冰墩墩热销积累的国内客户资源，恒盛玩具开始尝试给国内品牌策划IP公仔，并取得不错的成绩。
“去年，泉州火遍全网的‘七彩刺桐蛇’文创产品，从策划到生产我们都深度参与。眼下，我们正与国内多家头部城市文旅企业就IP赋能项目展开密切合作。”许鸿源摩挲着样品间陈列的文创样品，目光中透着笃定，未来将把更多的重心放在文创IP的孵化与开发上，中国14亿人的生意更有盼头。
如今，恒盛的车间里，AI玩具的研发进入最后测试阶段，TikTok直播间每天都有上千套智能玩具销往全球。许鸿源手机里存着东非朋友的消息：太阳能风扇追加的2000台订单，客户特别要求“中国红配色”。他摩挲着样品柜上“做难而正确的事”标语，终于在凌晨三点合上了笔记本——这一次，他相信自己找到了风暴中的锚点。
许鸿源办公室悬挂着一幅世界地图，南美或非洲的板块上用铅笔写着“组装基地”；而晋江总部的位置赫然标注着“技术中枢”——这或许就是传统制造业在全球化浪潮中的生存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