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b

紫薇花对状元郎

龚馨雅

九十九溪蜿蜒而下,所流之处,滋润富饶,泽被黎元,孕育天地精华,所谓地灵人杰是也。沿着溪水,一路追寻名人足迹,从唐代闽学鼻祖欧阳詹直至清代教育先驱者吴鲁。溪水两岸,曾经哺育了多名进士、状元。吴鲁正是闽地最后一位科举状元。他出身布衣、一朝胪唱,才学名冠满京华。

晋江位处“海滨邹鲁”之域,是文化交融汇通的宝地,“海上丝绸之路”的气魄自然而然赋予了人们开阔的胸怀和前瞻的视野。吴鲁生于斯、长于斯,饱读圣贤文章,勤恳于仁德懿行,自小耳濡目染了急公好义、襟抱远大的性情。此地又是风流才子胜地,吟咏诗赋、丹青书墨、古玩品鉴,蔚然成风。吴鲁自然是此中翘楚、人中龙凤。他所涉猎范围博广,有军事、政治、教育、书画、诗歌等。吴鲁的书法丹青自成一派,为众多士子效仿的科考笔迹,人称笔墨“吴书”;他的《百哀诗》青史留名,感动了无数爱国志士;他践行革新教育理念,不愧教育宗师的誉称。

钱头村花树掩映,状元第古朴喜庆。几株墙角紫薇花怒放在古厝庭院前,一声不响分享今天这难得的热闹喜悦。紫薇花,人称“官样花”,是富贵发达的象征,长在此处甚是宜然。在满院阳光的热烈招引下,一群人鱼贯而行,踏进了这古色鎏金的状元第。这里曾是吴鲁居所,也居住过他的后人,亦曾作为书堂讲厅,三座连成一排的古厝各得其用。匾额的烫金大字神圣肃穆,红砖燕尾脊的古厝朴重庄严,即便慕名而来的游客熙攘,却无损这座状元第静谧安宁的书卷气息。它沾染了故主代代相传的文儒气韵,那些渗透在木石砖瓦的喃喃低语、悠悠诗魂,带着岁月的余温,静沐着一切风雨变故。那些陈列的古籍书画,那些铿锵的楹联匾额,横竖撇捺勾画里,尽是性情风骨。文情诗赋文章是一个人的灵魂自传,映照出的,正是主人的心性、骨骼。一路穿行浏览,没有人不为这位前辈的博学睿识所折服。匡世济怀的政见,指点时弊的雄文,深邃的学术思考,真知灼见的艺术欣赏,后来小辈只能叹为观止。而我,面对一位硕学德馨的同行先辈,有敬重、仰慕,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状元郎的风采本就不是十里长街的鲜衣怒马,而是青册书墨里奔逸绝尘的灼灼才华。如此的才学绝伦,该是时人追崇的学界大儒,或是上位者的左臂右膀吧?“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可曾被末路朝廷视为肱骨栋梁,或是宫阙帷幕参政的机要大臣?

我仔细端详着吴鲁世家博物馆正大厅里大幅的吴鲁画像。他头戴官帽花翎,身着清朝官服,正襟危坐,两颊深陷,胡须皆白,眉头紧锁。岁月的打磨,夹杂着国事民生的烦忧。此时的吴鲁,像极了一把硬挺的铁犁,随意一敲打,就能听到骨头里的铮铮作响。我亦步亦趋,跟着吴鲁前辈的足迹,从泉州府出发,直至京城、海外他邦。他的脚步丈量过的地方,遍及南北边疆。每至一处,所留痕迹,皆为时人颂念追崇。然,虽为状元及第,宦海近40年,多为闲官,少有要职,终生未补一次实缺。我叹息,终归是“古来圣贤皆寂寞”。从狂妄的李白、李贺到豪迈的苏辛,概莫如此,“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吴鲁是位大先生。被世人崇仰的他,生前并没有尽数发挥才华的契机。他的军事政要才能,只能在书稿里纵横,在文字里沥胆披肝。他无数次上书,痛陈扶邦救国的策论。无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终是无力于大局所趋。在他的文字里,我读不出抑郁不平之志,感染的却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悲怆。他把血气倾注于满目疮痍的家国热土之上。《百哀诗》,首首泪目断肠,行行剑气弩张。字里行间,是锥心的家国之痛,是遍布狼烟的愤慨。字字句句,泣血而成。苍凉的宫墙外,身着青衫的吴状元,玉身长立西北望。那一望,注定是他生命的不解之结。

没有横戈铁马的战场,也没有运筹帷幄的舞台,这不妨碍有志之士的求仁之道。他的满腹才学凝聚成了一腔教育情怀。他的教育情怀,非是文人骚客悲天悯人的小情小爱,而是有着大气象的治国之道。治国之道,教育为本。他,执掌文衡,筛选人才,夙兴夜寐,反复斟酌,端的就是磊落光明。我寻见状元第后墙镶嵌的一块青石碑文,应该是他儿子所书。墙头杂草,阳光洒落,“磊落光明”,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闪着光芒。这是吴门家风教养,赓续绵绵。他,培育人才,倾心教育,亲身示范。他的履职行踪甚广,从南至北,亲履躬行。每到一处,慷慨解囊,捐资筹建书院校址,当地后人传颂至今。本着“教育普及必以小学为之基础,小学发达必以师范为之枢纽”的理念,他在省城开办师范学堂,在全省开办十多所小学,并且开办方言、实业、法政、模范等多种学堂。他还“躬历各校,海示学者”。这一件件、一桩桩,细致说来,实处着眼,做在实处,形迹昭昭。教育从娃娃抓起;国之发达,狠抓师范;教育为本,因地制宜,因材施教。这开阔的眼界、深远的眼光,图之深广,怀之深切,不能不谓之雄才大略。他曾东渡日本,求学东洋,丝毫没有清末官员故步自封的迂腐之风,反而吸收先进教育思想,实践“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教育理念,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教育先驱者。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吴鲁先生当之。身处低位,矻矻穷年,但行前路,仰不愧天,俯不祚地,此乃君子文人之风。

胪唱声声,古街悠长,穿行的历史风尘终是落下。那些壮志满怀,那些真知明见,早已化作历史深处的余温,等待着我们后来人去触摸、去感怀。

晚年的吴鲁偏居于这南方村巷。南方花草树木繁多,紫薇花、三角梅皆是闽南常见花木。文人的寂寥落寞是历史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痕,“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当年的白居易独坐空落的中书省当值,面对着红唇齿白的紫薇花,未兴雅意,反觉得寂寞难耐。千年后的状元郎或许也曾在日落黄昏里,伴着门前一树绯红紫薇,秋气清明,风乍起,书声清朗阵阵。这是他一生坚守的阵地,没有寂寞,只有香气满怀。

(作者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晋江市第一中学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