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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至贤状元郎

吴谨程

时间之上,生命和一切有形的物象得以呈现。假如无视时间、剔除时间,这一副皮囊,终将焉存?

1890年的古城泉州,刺桐花开出别样的喜气,东西塔站成了点亮的红烛,人们在大街小巷奔走相告:吴鲁中状元啦!

有人模仿起传胪盛典的唱词:“本年庚寅恩科新贡士于四月二十一日在保和殿殿试既毕,二十五日举行金殿传胪,状元吴鲁、榜眼文廷式、探花吴荫培,听宣自太和门入,随即由大内披红簪花,跨骏马而出。玉鞭金勒,掩映生辉……”

“状元吴鲁,状元吴鲁!”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涂门街南,吴厝埕前,于温陵吴氏合族大宗祠工地上忙碌的吴氏族亲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把手举过额头:“祖宗有灵,佑我吴族!”

温陵吴氏合族大宗祠自1882年议建,1886年启土,已历四年。四年寒来暑往,落架重修的三进建筑已近尾声。他们宁愿相信:先是吴族启建合族大宗祠,继而钱塘吴鲁高中状元,乃蒙祖宗庇佑之恩!

于是,在前庭新增两座状元旗杆;于是,“状元”匾额高悬于二进大厅横梁;于是,中门屏风恭请状元郎题诗:“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闻诗知国政,讲易见天心。”只有状元郎,才能以五言廿字的简约笔墨,道出东观西台悠久显赫的历史和吴氏族源让德谦恭的血脉传承。

时隔五年,1895年冬至的温陵吴氏合族大宗祠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人潮自泉郡晋南惠同安五邑涌来,以目睹吴状元参加冬祭的盛典。吴鲁状元在人群的簇拥下登堂,大宗祠端坐在泉州城怀中,吴状元跪拜在吴氏三公座前。请原谅,我不能再度称其为状元郎,此时他已逾天命之年。

我在2012年的电脑上记下:“整整一天,大宗祠被冬天的阳光点燃/刺桐花开满屋檐,只有爆竹的尖叫/才能抵达它满怀的喜悦……”

回溯两年,我于2010年盛夏,为采编《泉州吴氏宗祠》大型画册,在大宗祠大厅墙壁上拓印吴鲁状元撰书的《温陵吴氏合族祠堂记》碑文。“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我吴以国为氏,权舆江南……人能以祖宗之心为心,天下无不睦之族……”一代文豪,自崇天敬祖开篇,从“立家庙,崇孝治”入手,追溯吴氏始祖三让天下之德,记述宗祠肇建之因,引用大学士李光地之言,盛赞吴氏族人共建合族大宗祠之壮举。文采笔墨风流,直教人膜拜顶礼。

1895年又五年,时在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史称“庚子之变”: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困居北京城南柳巷晋江会馆的吴鲁,目睹国道衰微、生灵涂炭,愤懑至极,成诗凡156首,后汇集成《百哀诗》。

躬历国难,诗称“信史”。一个疑问始终萦绕于我的脑际:是什么信念,驱使吴鲁以犀利而激昂的笔触、悲愤而痛惜的情感记录这一历史的伤痛?

还是时间。我在《百哀诗》成诗124年后的初秋之夜,以落寞的心境竭力揣测:一个草根逆袭的恩科状元、“六掌文衡”的政治人物、力推新政的教育宗师、著作等身的文化学者、沉雄峻拔的书法大家,于朝代更易的时候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最终以“警世之铎”的《百哀诗》,成就了自己忧国忧民的诗人形象,成为百余年后我们景仰与缅怀的高峰。

至德,至贤。答案奔来脑海,无非来自错综交织的时间片段,无非是乱如麻团的人生际遇,无非是难得统一的判断标准。思绪于是再次上升为丝丝缕缕的迷雾,从《百哀诗》校注本册页上升腾而起……字里行间写满忠君、爱国、悯民、忧世、仇敌、哀耻的笔画。

我在1900年的状元卷上解读强兵富国的政治见解、融会贯通的渊博学识、辗转南北的丰富阅历、俊逸洒脱的激昂文采,横溢开来的,是才华,是吾辈——如我,永远无法企及的远方!

时间之上,生命和一切有形的物象得以呈现。我在2024年炎热的初秋完美地错过了首届吴鲁文化季启动仪式,并重新拾起一串有关吴鲁状元的信息片段。当疑问保持在迷雾的状态中不得落地时,我试图将一些心迹以文字的形式留存下来,好作——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全省委员会委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晋江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