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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安平城 长篇小说《出海口》节选

编者按:本文为我省作家郑剑文所著长篇历史小说《出海口》的节选。这部小说讲述明末清初时期,在闽南人下南洋、过台湾的大历史背景下,以郑芝龙、郑成功为首的闽南郑氏家族以安平港为基地、耕海牧洋的传奇故事。节选片断描述了1630年,7岁的郑成功从日本回到故乡、定居安平城的情景,而古安平港的繁华与热闹由文中亦可窥一斑。

郑剑文

在闽南,有“人富起大厝”之说。许多人出外赚到大钱了,总是要在老家盖大房子炫耀一番。那时下南洋的人多,不少人赚到大钱后就回来盖“番仔厝”。在石井老家三落五间张的大厝比比皆是,有的甚至盖起了五进双护厝,很是风光一时,后来有人搞了中西结合,把西洋南洋建筑元素融入闽南红砖古厝中,建起了别具一格的“番仔楼”,又赚了许多羡慕的眼光。

郑绍宗说,看到那么多番仔楼,我们那几间老宅就显得更为寒酸了。郑芝龙回道:“是啊!客人一多,连坐的地方也腾不出,输人不输阵,输阵甘薯面,不管怎样,我们也算混出个人样来了,整天请人吃饭也没多大必要,不如先盖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厝,也让家人风光一回。”

建房子起大厝首先要选个风水好的地方,风水好则一顺百顺,风水不好肯定一事无成。那么,找谁看风水?郑芝龙说,当然得找萧半仙。于是,他们立即来到妈祖庙找到萧半仙,又向妈祖求了一签。

萧半仙拿着竹签,看了半天才说:“这是三十九签,龙归大海,风云万千。你是水命,遇水则兴,离水则困,房子最好建在面向大海的地方,却又不宜过于临海,否则不能聚财集气,故择址江海交汇处最为适宜。”

郑芝龙问:“石井临海,难道不宜?”

萧半仙答:“一般人可宜居,你又不一般。再说井江小天地,潜龙难展身。可溯五马江而上,或许可找到理想所在。”

郑绍宗说,那就找找看吧。于是,他们叫了一艘小舢板溯五马江而上,穿过五里桥,到了一片芦苇荡漾、水鸟盘旋的绿地。萧半仙让船靠了岸,拿着罗盘一路小跑到一处水草丰美的绿洲,说:“安平又称湾海,也叫安海,安海安海,傍海为安,此为桥西埔,这里可避风又临水,风水极好!再说离井江不远。”

“安海安海,把家安在湾海上,要风有风,要水有水,却也是个不错选择。”郑芝龙知道,此处又叫“西畴春晓”,是安平城的一处胜景。舅舅黄程的庄园就在附近,小时候他曾随继母回她娘家做过客,黄氏家族在安平城是名门望族,先祖黄护就是募建安平桥的人。南宋绍兴八年,黄护捐款倡建安平桥,十三年后才由泉州郡守赵令拎续建完成,建成了“天下无桥长此桥” 的跨海石桥。如能在这座名桥边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家园,那便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

萧半仙拿着罗盘絮絮叨叨:“石井、东石乃安海之巨螫,守护五马江水道,此处进可通四海,退能守一方,是安家置业的风水宝地!”他越说越兴奋,人一兴奋就口水四溅。

郑芝虎看了有些厌烦,嘀咕着:“半疯半癫,胡说八道!”他希望大哥把房子建在石井,人富起大厝,你不建在家乡就不像话!再说,他与萧半仙一向不是很投缘,有一次萧半仙还说自己是薄福之人,可与兄弟同患难,不能与兄弟共富贵,这话让郑芝虎听了感觉很是不爽。

然而,郑芝龙却觉得萧半仙的话很中听,他微微点着头说:“嗯,凭这地理风水,相信是一处好地方。起风时,这里是绝好的避风港,可泊千艘海船;危急时,如有水师守住石井入海口,安平便固若金汤了。”

他们走到桥中的水心亭,见一对石将军立在桥边,因年代久远,风化严重,那石将军的五官早已模糊,更有许多桥板破损断落,亭里有一对联字迹清晰,郑芝龙念道:“天下无桥长此桥,世间有佛宗斯佛。”回望出海口,潮水澎湃,似万马奔腾;涛声浩荡,如千军呼啸。他十分高兴,似乎看见一幅海国长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郑芝龙的府邸两年后建成,府邸占地138亩,曾经荒凉的桥西埔如今楼台高耸、花团锦簇,主体建筑为五进十三架歇山式,东边敦仁阁,西侧泰运楼,前厅有天主堂,中厅设孝思堂,后山建致远园,园内有及春堂书院。这片建筑既有闽南红砖大厝的特色,又有南洋番仔楼的元素,可谓中西合璧的典范。因郑芝龙身为五虎游击将军,故人们称这片庄园为“将军府”。

庄园落成,郑芝龙心满意足,那天他穿着将军服走上致远园的观景台上,心中不时升腾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自豪感与满足感,然而很快又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感,身处如此豪宅美屋,孤单感莫名而生,自己荣华富贵了,妻儿却不在身边,这是天大的遗憾!不知他们在异国他乡过得如何?是的,一家人不能团圆,再富丽堂皇的美宅又有何用?与他们一别竟已七年!他急切盼望着能够早日见到田川樱子与福松。

两个月前,郑芝龙就派堂弟郑芝莞、郑芝鹗率五十艘战舰远渡东洋,想把妻儿接回家乡,不知此行是否顺利,郑芝龙异常焦虑,日本幕府将军虽与自己有点交情,可能会给自己面子,但他知道这人总是反复无常,中间是否有什么变数自己心中无底。

崇祯三年(1630年),十月小阳春,秋风送爽,安平城外的将军府一片花红柳绿。这天,郑芝龙终于盼到一个好消息,妻儿要回来了!郑芝龙异常激动,一大早就起来仔细穿戴,然后才带着一行人到井江古渡迎候,他想第一时间见到妻儿。

渡口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人们也想看看郑芝龙的日本妻子与儿子。临近午时,数十艘战舰进入五马江,岸边掀起一波又一波浪花。船停稳后,一个身穿青色直裰长袍、头戴四方巾的少年在一群穿铠戴甲的官兵簇拥下踏上了码头。

郑芝龙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着,就是找不到田川氏那熟悉的身影,他心里满是疑问,可人又那么多,也不便于细问,于是他仍面带笑意带着这些人穿过靖海门,沿着长长的水街,拐到了位于鳌石山下的郑氏宗祠,他想让自己的儿子先向列祖列宗上一炷香,以告慰先人。宗祠早已张灯结彩,香火缭绕,十分热闹,供桌上摆满了三牲四味与五斋六果,郑怀山正组织族人们备办一场隆重的祭拜祖先仪式。

不知谁问了一句,为什么没见到郑芝龙娶的那个日本女人呢?怎么只见一个黄毛小子?郑芝莞回道:“日本也锁国了,他们不允许日本女人出国哩,这次孩子能够回来就很不错了!”他是这次日本之行的主角之一,知道许多内情,故显得神气十足。

祭拜完毕,郑芝龙又带着儿子到草埔尾的郑家老宅上香,然后才乘船往安平去。虽然田川氏未能回来十分遗憾,但儿子可以安全回家,这也是郑家的一件大喜事。船溯五马江而上,到了安平港又换成小船,船从安平桥洞穿过,又绕了一条长长的水道才泊在一处码头。郑芝龙兴奋地对福松说:“儿子,我们到家了!”

船未停稳,郑福松便跳上了岸。他暗地叫了一声:好大的花园!只见眼前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朱栏绵幄,堆金砌玉,蔚为大观,叹为观止。走到泰运楼,见大门挂有一联:“鲸波万里入侯封,绝域奇珍大舶供”,这是郑鸿逵自撰的对联,这年他刚中了武举人,对联虽有几分炫耀之意,但那遒劲的笔力确实透出一股豪迈之气。

登上致远园的观景台,见安平古桥长虹卧波,桥头那五层白塔如巨人般守护着安平城。塔的西边是五里长桥,塔的东边是三里老街,从古桥到老街人马拥挤,商铺成列,恍若一幅闽南版的“清明上河图”。

郑鸿逵欣然地说:“泉州古称刺桐,那是一个刺桐掩映、梯航万国的东方大港,如今刺桐花又红了,而刺桐港却没落了,想不到200多年后,安平港重现了昔日刺桐港的模样!”

郑芝龙大笑道:“这就叫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郑鸿逵难掩喜悦之情,拍着福松的肩膀说:“我们虽是海商家族,却也是耕读之家,祖上不乏读书之人,听说福松在日本就熟读四书五经,再用点功,考取功名,我敢肯定侄儿日后必成吾家之千里驹!”大家纷纷点头称是,福松稚气未脱却傲气凛然。

这年好事接踵而来,郑芝龙喜上眉梢。这一年,郑芝龙完成了招募数万饥民东渡台湾的计划,拓荒面积大为扩展,农耕硕果累累;这一年,郑芝龙相继剿灭海盗杨六杨七,靖海荡寇初战告捷,并以军功擢升参将;这一年,郑芝龙筹办海陆十大商行,兴贩东西两大洋,海上贸易前景看好;这一年,郑芝龙乔迁新居,华宇美宅甲于泉郡,“海都”雏形初具规模;这一年,三弟郑鸿逵中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科举之门终于向郑家敞开,郑家风光无限!

而让郑芝龙最为欣慰的是,儿子终于回国了,一见到儿子那聪明伶俐的样子,他就满心欢喜。算命先生说,儿子五行缺木,故在日本有个小名叫“福松”,回国后郑芝龙又为儿子取了一个中国名字“森”。郑鸿逵笑着说,森有三木,木在东方,意为东方日明,可取字为“大木”,寓东方栋梁之意,岂不美哉!

“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郑芝龙连声说好,又说:“但愿他将来能长成栋梁之材啊!”

郑森就是后来的郑成功,那年他7岁。